第140章

云岚心神不宁地返回晋昌坊时,唐荼荼恰好从东市过,两人离得最近处只隔着一条长街,险泠泠、又巧之又巧地避过去了。

叁鹰扮作武侯跟上去瞧了瞧。

这打扮成白蛇娘娘的居士被婢女扶下马车时,一溜衙差全噤了声。京城美人不少见,可没有这样的,只消一眼,就让人心里升起“吾等凡夫俗子,怎配看神女娘娘”的自惭形秽来。

前脚还跟管家咋咋呼呼的衙差们,嗓门小成了蚊吟,三言两语就叫云岚居士通融开,容她半日去凑银子。

云岚温声唤婢女:“采苓奉茶,拿上好的阳羡紫笋来,请差爷们润润喉。”

衙差:“使不得使不得!居士自去忙活罢。”

叁鹰跟着讨了杯茶。

二殿下身边的影卫多数时候都与主子同吃同住,吃用上没吃过苦,各个长了条灵舌,叁鹰舌尖一沾,就辨出这茶不是上好,顶多算是中不溜,糊弄粗人是够了。

再瞧,茶汤色儿绿,紫笋是地道紫笋,叶片却条索松散,上头还浮着不匀整的碎叶。

听说萧太师当年回乡的时候,把京城这头的田产铺业尽数送给了百姓,没敢带着巨富回乡,走前赚了个贤名。

这些年,江南萧家又是开办义学,又是沟通富商,手头怕是拮据了。在金陵河畔立足不比京城容易,那地儿的商人全是地头蛇,蛇盘久了就变成地头龙了,不认官不认权,就认黄白二字。

眼前这又是枫林草舍,又是阳羡紫笋的,撑这清贵派头不容易。

可恨殿下心狠手辣,内城就没便宜地界,枫桥林这三亩地,能从云岚居士这儿咬出三千两银子来。

——嘿,刨去给二姑娘的赏银,还能剩下两千五呢。

叁鹰乐颠颠地将口哨吹成调子,跟上了萧家奴仆里头行迹最鬼祟的那个。

琉璃作坊不愧是当世冶工里的行家,一点就通,这回做出来的镜片质量好得出奇——将烧尽晶体、又除了杂的熔液搅匀,倒进模具里,靠震动除尽了气泡孔,放在无风干净的地方慢慢凉透,成了一枚枚晶莹透亮的玻璃片。

徐管事一脸得意:“姑娘瞧着如何?”

唐荼荼背着光细瞧,这回的镜片看不出畸变的光斑了,匀称得没话说。

“这两炉都是我亲自盯着的,磨粉、入炉、火候,都拿捏得稳准。姑娘给的那法子好,试一回就成了!”徐管事连着自己带唐荼荼一起夸。

“咱东家掌柜昨儿也过来瞧过了,说这圆片实在透亮,比琉璃有趣多了,就是不知道这——‘玻璃’,能做什么用?”

“用处可多了,能做……”

唐荼荼张口想说做窗户、做镜子、做茶几桌面都行,转念觉得不合适——刚学会走路,迈步还迈不稳当呢,就别教他们跑了。

玻璃是非晶体,没有钻石那样稳定的结构,这作坊烧制小片玻璃还能行,后世的大块玻璃里都添了别的工艺,要么镀膜、要么用了复合材质,才能防震防碎。

这年代,这条件技术,烧出来的玻璃窗、茶几面未必比纸硬,万一受点力嘎嘣碎了,炸人一脸玻璃渣,是要惹大|麻烦的。

唐荼荼把玻璃易碎、易伤人的事儿叮嘱了两遍:“这两批镜片我全要了,您可别偷偷烧制大片玻璃,私下烧了也千万别拿出去卖。”

“至于能做什么用……”唐荼荼弯起眼睛:“等我忙完手头的事,下个月来跟您谈生意!”

玻璃能做的东西可太多了,光是镜片,就有视力矫正镜、放大镜、显微镜、望远镜等等,是能赚大钱的东西。唐荼荼没这本事,也没这人脉,进不了这行,借后世发明赚点钱还是能行的。

徐管事明显也是知道这点,刚才偏偏没提,就是欺她年纪小,被唐荼荼一口点破,尴尬笑道:“姑娘说的是。”

离九月初九只剩四天的时候,画师和皮影匠两边终于足数交工,画带组装好了,开始反复测试播放速度。

留给唐荼荼的时间才是最紧迫的,她就差在工部打个地铺睡下了。

播放速度太快的地方得补帧,太慢的地方又得减帧,改动不能太大,得配着钟鼓司的乐曲一点点调。

文士忙着写词稿,善口技者忙着练配音,再精妙的口技听一天也腻了,唐荼荼俩耳朵嗡嗡地响,摁进去两团棉花,一整天坐在黑帘布底下看默片,忙得忘了时辰,饭都是杂役给她端回来的。

还有一样最要紧的,她得进宫去看看放映场地。

初六傍晚,二殿下下值后带她进了宫。工部匠人抬着放映机上了另一辆马车,跟在二殿下的马车后边,到宫门口时却分了头,贴着东城墙往前走了。

唐荼荼不明白,她探出头想喊一声“你们走岔路了”。可这一眼,三丈高的红墙闯入她的眼,巍峨的城台顶上重檐黄金瓦,在夕阳金辉下竟不能直视。

唐荼荼倏地缩回马车里坐直了。

这是皇宫!正门!

她眼睛倍儿亮。晏少昰笑了声:“带你看看宫门朝哪开。”

领她来参观皇宫的?

唐荼荼心里啪啪鼓掌:“殿下真是知我心!”

京城百姓常挂嘴边的那句“咱们皇城脚下人”,其实不对,因为平头百姓压根站不到皇城脚下,站哨的侍卫分内外三重,最外头一圈侍卫离红墙隔了半里。

唐荼荼在京城溜达这么久,只远远仰望过这四方墙。

她挂起半幅车帘子,看着马车进了午门,到太和门前再不能走一步了,皇子也得下来走路。

天色将黑,宫门快要落钥了,外廷只剩一群宫侍,在管事太监的带领下蹲在地上抹地,粗粝的石砖吸水,用湿布子能把灰土抹下来。

上百人的太和广场上竟静寂无声。

这么大的广场没一棵树,唐荼荼盯着地面看了看,砖缝间连青苔和碎草都瞧不着。

晏少昰似知她所想:“这地方不长草,底下砖铺得厚,横七竖八,总共十五层。”

“十五层地砖?!”唐荼荼震惊。

晏少昰抬下巴,示意她朝北看:“北面山势高,后宫总不能高过金銮殿,只能把金銮殿一层一层垫高,防四面八方窥伺王廷——当初建都时,京城烧的砖不够用,临近几省全要供砖进京,才造起这么一座皇宫。”

唐荼荼望着眼前的金銮殿,喃喃道:“真厉害。”

这就是皇上每天上朝的地方,也是爹每天值门的地方。

值守的金吾卫各个怒目金刚似的,倒逼着她的视线越来越短。好像在这么个地方,你看得远了、喘气重了,都是错的。

唐荼荼不想惹麻烦,低头直视自己眼前三分地,缀在二殿下身后,踩着他的影子走。

“抬头。”

晏少昰扫她一眼:“别跟奴才学,你又不是来做奴才的,心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