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第2/2页)

廿一又道:“云岚居士这头不见什么异常,这位居士深居简出,偶尔才在枫桥林会友,她那友人中有两位出家的比丘尼,也是擅作诗作画的雅士,剩下的都是居家修行者,几人在一块诵诵经、品品茶,偶尔也谈国事。”

晏少昰没耐性听下去了,眼角瞭一眼那本书。

“烧了罢。”

廿一将这页沿着书脊小心地扯下来,一点残痕不留,点起火折子烧了,并上云岚傍晚时走民驿寄去江南的两封信,全烧成了一摊灰。

这才把书交给影卫,叫他放回唐府去。

廿一丁点贼心翘起,装作不经意问:“殿下是怕姑娘改投萧氏门下?”

“她敢!”

晏少昰喝完这一声,才觉自己情绪过了头,很快收敛好语气中的起伏,平心顺气道。

“萧太师做了三十年右相,其门生遍及北方六省,称一句半朝座师不为过。晚年时,他提出改革全国法令,再三上谏,皇爷爷不允——太师错就错在称病不朝,激惹国子监数百名学生为他鸣不平,午门前跪了一地,伏阙上书,求皇爷爷试行新诰。”

“天子之威,被一个宰相压制,你猜皇爷爷会如何?”

“要不是萧太师退得及时,辞官乞骸,带着全家退避江南,侥幸从激流中抽身——那伏阙上书再来上一回,萧家满门都出不了这京城。”

会满门抄斩么?

廿一听得暗暗心惊。

萧太师在江南去世后,先帝追谥其为文正公,天下文士都称太师为明臣典范,民间至今还有折子戏唱这段,谁不赞叹一句“贤君明臣”?

只有剥皮拆骨去看,才能看出皇权和相权在里头翻了几个滚。

“老师是谨慎人。他怕留下那几十本法书,会给家族招祸,必然是亲手毁了,一本手稿也没留下来——不然,皇兄这些年遍览三十省书,不会一直找不着。”

“太师若想让子孙继承遗志,一定会将手稿留给自家人,萧家藏书阁巴掌大个地方,找不着,那就是全毁了。他知子孙辈儿里没这样的能人,不合时宜的东西留下了,只会变成家门之祸。”

晏少昰站在书房窗前,往这老宅中望了望。

中秋过去,满树青翠见黄,天渐渐凉了。

“异人,传道授业,传不了心。咱们这时局,养不出这样的奇才来——这些异人,死了就是死了,魂归于天地,不是子孙后人捧本书,就能踩着他们生前的足迹走一遍的。”

“而法典乃一国之基,不是谁想碰就能碰的,改弦易张,是要拿人命才能铺出来的路。萧家这一辈没那样的能人,况如今海晏河清的,动法典做什么?别理他们,闹腾一阵也就散了。”

“派人去盯着江南,云岚这里也留点心,别让唐二与她碰面。几个居士,闹不出什么乱子来。”

廿一:“是。”

把玻璃提纯和镜片的事儿交待好之后,唐荼荼脚不沾地地忙了起来。

她每天在工部、钟鼓司、知骥楼,三地儿之间跑,上午拿着知骥楼画好的原图去找皮影匠,下午拿着皮影匠刻好的驴皮去知骥楼,核对两头图纸尺寸。

唐荼荼在表格上勾勾画画:“这边进度慢了,还需要五日才能画出完整图稿,明日先交一部分图过去,皮影匠赶得及么?”

她说话活像后头有人拿鞭子撵着,语速很快,影响得周围几个汇报进度的文吏也不嚼措辞了。

“赶得及!咱京城多少戏班子多少手艺人,通宵达旦也一定给姑娘做出来。”

知骥楼召集了八百文士画画,詹事府征集来的坊间皮影匠更多,足有一千多人,几乎动用了整个京城所有的皮影戏班子。

两边人手都太多了,一时拢不出个地方坐下来商量。左右不是一个工序,文士又自恃身份,跟匠人沟通总是起口舌之争。

唐荼荼只好自己勤快跑腿,每天马不停蹄地窜好几个地方。傍晚再回工部,趁着天黑,测试光影和幕布成像距离。

她拼命催动自己所有的潜能。

吴员外不是什么硬朗骨头,连着跟她跑了七八天,握马缰的手都磨破了层皮,腿内侧更是苦不堪言。

告了一日假,回家躺了一天,吴员外又咬牙爬起来了,也换上了马车,暗恨自己为何要揽这差事。

这员外一边埋怨,一边也暗暗心惊。

他一个跟着跑腿的都吃不消了,这么个十来岁的丫头仍然精神抖擞,不知累似的。

每日各种知识往她脑子里灌,寻常人能听出个子丑寅卯来,听懂这几个行当的道理,已是不易。

唐荼荼不光得听懂,还得整理汇编,她像块海绵一样疯狂汲取各行知识,每天白天庞杂的信息流,到了晚上就总结出文字来,工程进度表一天天跟着写。

她还得融会贯通,将各行的知识填塞到放映机里,绘画、皮影、韵声光乐,还有进度落后的镜片,全方位得考虑进去。

吴员外自诩是个见多识广的,也跟不上这个强度,叫苦之余,脑子慢慢转向了奇怪的方向。

——怪道二殿下瞅准这么一位呢,脑子好使,人也爱扑打,放后宅妥妥是个贤内助。

八月已经过完了,离重阳节越近,晏少昰越不抱什么希望了。放映机于他虽重要,拖到年底再呈给父皇,也是行的。

可唐荼荼时间观念重,定好了九月初九,她就当政治任务完成,攻坚克难,分秒必争。

晏少昰连着好几天“饭后溜达”,都会溜达去工部瞧她一眼。每晚都看见唐荼荼带着几个匠人,坐那小院里测试机器。

他皱起两条眉,一张嘴,又憋回去,怕泼她冷水。

话在舌尖含了三轮,晏少昰没忍住:“你熬了几宿了?印堂黑如锅底,眼皮都耷拉了。”

一副耗尽精力的衰丧之象。

影卫说她每日子时歇下,卯正起,一天睡三个半时辰,按理儿不该累成这样。

唐荼荼揉揉自己腮帮子,脸上皮肤确实粗糙了一个度,挺羡慕他:二殿下公务再忙,不管什么时候都神清气爽的,大概是靠食补?

唐荼荼开口小小地贪了一贪:“等放映机做好了,殿下给我加五百两赏银吧,我多吃点好的,好好补补。”

没出息,吃一顿饭才几个钱,也能算赏?

“廿一。”晏少昰瞧了瞧天色:“去一品楼定桌席。再去唐家知会一声,就说常……”

到嘴边的“常宁”俩字卡住了。

晏少昰顿了顿:“就说本殿留膳,晚点送姑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