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野射一比两天,进山的精射手们还没见影儿,只能看到山上升起细袅的炊烟,猜他们是在吃早饭。

唐荼荼面人似的坐在帐窗前,闭着眼睛,等着胡嬷嬷和芳草把她描画成一个温婉的大家闺秀。

眉毛要细要弯,眉尾别太长,唇脂抹上去,还要拿手巾沾去,只剩个浅浅的粉色提提气色,整张脸上才能相宜。

这个年纪,唇脂色儿太艳了会喧宾夺主,掩盖住小姑娘本身的那股灵气。用胡嬷嬷的话说:“咱姑娘不学人家,十来岁画什么大红嘴,刚吃了小孩似的。”

唐夫人如每一天清早一样絮絮叨叨,安排这一天的事儿。

“今儿周夫人设了小宴,请了右侍郎和四位郎中家眷,说咱们几家聚上一聚。见天的瞧不见你影子,几位夫人都问你呢,荼荼今儿就好好给我待着,可别又跟那……别又跑了。”

“知道啦。”唐荼荼应着,芳草描眉的手轻,痒得她昏昏欲睡,坐在椅子上打了个盹。

胡嬷嬷左瞧了右瞧,怎么也不满意,姑娘眉峰太高,眉毛最茂的地方恰恰长在眉骨上,笑起来还好,面无表情的时候怎么看都显凶。

“夫人瞧……?”胡嬷嬷和主子对视一眼,唐夫人道:“给她稍修一修罢。”

唐荼荼是标准的刀眉,好像还是这半年长成的。唐夫人依稀记得荼荼以前眉毛还是平的,没这个小尖尖来着。

这会儿再看,她眉峰上聚,似一座深深的山,长势有一点杂乱,放在男孩脸上是妥妥的英气勃勃,女孩儿长这么两条大刀眉,怎么看都不得劲。

胡嬷嬷拿了一柄不太利的剃眉刀,想好了形状,轻手贴上去。

“不许剃我眉!”唐荼荼冷不丁睁开眼睛,精神了。

胡嬷嬷叫她吓一跳,手一哆嗦,“哎唷”了声。倒是没剃伤小姐,连层肉皮也没破,只是这一刀刮过去,左边的眉峰全不见了,秃了一大块。

唐荼荼:“……”

对着镜子照了照,丑得出奇,她索性破罐破摔地闭上眼,由着胡嬷嬷把另一边也对称剃了,修出了她们想要的眉形。

芸香带着几个嬷嬷从窗边走过,瞧见姑娘描眉画眼的,轻轻地笑了一声,生出许多遐想来。

“芸香姑娘来啦?”唐夫人赶忙迎上去。

“常宁公主”的幌子打习惯了,两边都不带换个人的,照旧是一句“公主请姑娘过去玩”。

闻言,唐夫人比昨儿更欢喜,荼荼是个锯嘴葫芦,昨儿回来问她什么都三缄其口的,公主什么样,对你客气吗,你们玩什么啦,跟你说了什么……全含含糊糊,还早早就睡下了。

这时见着芸香,唐夫人思忖:公主连着喊荼荼三天,又是留宿又是打猎的,保准是两个孩子合了眼缘,荼荼能有这样的缘分是她的幸事。

唐夫人也不提周夫人的小宴了,一叠声催着荼荼出门,自己赶忙换上衣裳要跟着过去,拜一拜这位小公主殿下。

芸香为难道:“公主已经入林子了,夫人您……”

这就不方便了,唐夫人又给装了一大包零嘴,笑盈盈地目送荼荼跟她们去了。

两边私相授受有了章程,晏少昰在林子口避人的地方等着,身边有马倌牵着那匹里飞沙,昨儿沾了一身土,今天又洗涮得皮毛油亮了。

老远看见她快步走过来,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喊了声“殿下早”。

——脸上施了薄粉,两条眉细细弯弯,唇上泛着点润润的光。

晏少昰把到嘴边的一句“怎么才来”憋回去,古怪地瞧了唐荼荼两眼,略一点头,转过身,率先打马走了。

大约是昨儿回去睡久了,他脑子犯了懵,眼下浮出来的头一句话竟是“女为悦己者容”。

后头的马蹄声渐近,晏少昰双手握缰,直挺着背,不自在了一路,总觉得背后有一道视线始终黏在他身上。

临到哨所,下马前他回头望去,才见跟在自己马后头的一直是叁鹰——这孩子不高,在男儿里边分量不算重,马蹄铁声便轻,他不系蹀躞带也没叮呤当啷的动静,跟唐荼荼一样。

叁鹰被主子陡然变了温度的目光,盯得一脸迷惑:“殿下,怎么了?”

“无事。”

叁鹰悚然一惊:无事什么无事!殿下连嘴角都捺下来了!

左思右想没想出来自己哪儿犯了忌讳,只好先躲得远远的,一扭头瞧见唐姑娘下马不稳当,又拎了个脚凳送过去了。

昨天拉弓久了,唐荼荼两臂酸沉,今儿成了半个废人,端着茶水瓜子零嘴点心爬上了哨楼,看撵山子和射手们围猎。

“撵山子”是训猎犬的人,二殿下这儿的猎狗是细犬,就是那种身子细条、四腿很长的土生猎犬品种。这个品种的狗大都尖嘴猴腮、瘦骨嶙峋的,一动起来,胸骨处都能看到明显的肋排线条,瞧着吹口儿风就能倒。

可一跑起来,唐荼荼站在高处看,都觉得头皮发麻。

——太莽了。

十几条狗各个两腿腱子肉,挟风带雷似的蹿过去就扑,见鹿扑鹿,见猞猁扑猞猁,还有长相憨厚的羚牛……再大的动物也敢扑上去咬。

那么瘦的狗,被狂奔的鹿群来回地撞,被踢一脚会骨碌出老远,打个滚儿,又不知疼地狠冲上去。

就算是个猴儿,细犬也要扒着树干往高处跳,咬着猴尾巴狠狠地拽下来,仿佛要弄死视线内的一切活物。

没有恐惧,不知疼痛,只全神听着主子的呼哨走。

可惜它们长了这瘦条身板,要是再壮实些,连老虎都敢斗一斗的。

唐荼荼看出一身白毛汗,问:“这狗也是殿下府上训出来的么?”

晏少昰:“我不养这东西,养狗图作伴儿,猎犬活不长。南苑有专门训狗的猎官,借来使使——你想要?想要我给你要一条。”

唐荼荼摇摇头:“这么莽的狗,叫我养两天就养废了。”

林间的山风呼呼地吹,滚过一片野草地,又随坡势涌上来,吹得哨楼顶上的令旗猎猎作响,将天上的云也吹成浩渺的烟丝。

哨楼上并不宽敞,长宽五步到头,是砖泥结构的,形状像个粗高的烟囱,中间石桌上还摆了一把硕大的床弩,占去了一半地方。

不知建了多少年,窄梯上的砖头都松动了,唐荼荼挺怕这楼冷不丁塌了,她连边上一圈石栏都不敢挨。

南苑里皇上驻跸的地方修得最精美,这种没有贵人来的小处就敷衍了事了。影卫们本事通天,把这巴掌的一方楼顶布置得方便落脚。

方圆二里地内总共六座哨楼,都有校尉挥着旗,指挥底下士兵猎鹿。上百头鹿在林中左奔右闯,陷阱重重,杀机重重。

这就是围猎了。内林在山脚下,地方窄促,围猎的阵仗大不起来,主要就是围鹿,几百名士兵拉扯阵型,将上百头鹿团团围死,再分而杀之,满地踏烂的碎草和灰土荡起半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