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说是教她,影卫们摸不准主子心思,各个站得离唐荼荼半丈远,七嘴八舌,连讲带比划。

“宽裆扎马步,气沉至丹田。”

“要先舒展开胸膛和手臂。”

唐荼荼不认识丹田,却大概知道这相当于先来一套舒展运动。周围男人多,她里头的亵衣不是很紧,背过身做了几个扩胸运动,转了转脖子和肩膀。

她歪肩扭脖的,隔了会儿做了个象鼻姿势,不多时又背过手臂到身后抻筋,还有向上伸懒腰的姿势。

影卫们看在眼里觉得怪异,怪异中又品出点奇妙的韵律美,跟他们往常的晨练大有不同。

好奇心重的几个就跟着学,唐荼荼笑盈盈地给他们分解动作,慢腾腾比划了一套清晨舒展操。

舒展完了,影卫又指着前头的靶心说:“姑娘对准了,要肩、肘、手齐平在一条线上。”

唐荼荼左手撑弓,右手拉弦后撤,摆了个架势,问:“眼睛呢?眼睛也要在一条线么?”

“不必,那就太高了——箭头要往上倾。”

这名影卫叫叁鹰,叁字辈的比廿一晚一个辈。

培养影卫一代更比一代严苛,叁字辈的自小学武之余,还要学些鸡零狗碎的技能。叁鹰的长处是学舌,他学人声音如录音机,男女老少都能学,连声调语气都能分毫不差地复刻。

上回在倭人手中救下唐荼荼、后又于城南火场上一同救人的,就是他。当时烟熏火燎的,唐荼荼没记住他长什么样,这会儿瞧着只觉面熟,叁鹰却单方面地生出了一份战友情。

他一手托弓,一手抓着唐荼荼的右肘调整了个角度。

背后一道视线有如实质,盯得叁鹰后背直发毛,他奇怪地回头去瞧,暗忖是自己多心了——主子喝茶喝得眼皮儿也不抬,哪有闲情逸致看他。

边上一群影卫指点着,这个说“姑娘得先练眼力”,要她瞧二十步外扒在树上的那只蝉长什么样。

那个说“要先练手稳”,在弓柄上绑块石头,什么时候悬石而手不抖、弦不颤了,就能开始学射箭了。

“……”唐荼荼默默瞅了二殿下一眼,索性自己去悟。

这些影卫骑射的本事都是打小学的,都是技艺精湛的行家,谁还像初学者一样照本宣科?也没人记得他们小时候,头儿是怎么操练他们的了。

而如今,各自都练出了自己的章法,左手弓、右手弓、平展弓的,三指拉弦、拇指扣弦的,个个开弓即有手感,教不出个名堂来。

唐荼荼观察了几个影卫拉弓的姿势,凭着自己多年做广播体操的能耐,还有以前端枪的姿势,理解了他们所说的“五平三靠”——双肩、双肘、天庭,五点平正;箭羽靠嘴、弓弦贴身、右耳听弦。

叁鹰和别的影卫们还没争出谁讲得对、谁当先生时,唐荼荼已经自己练起来了。

说来也怪,她拿着这弓,竟有得心应手的熟悉感,要是给她一把大刀,唐荼荼未必能挥出样子来,可这沉甸甸的弓拿在手上,拉开的瞬间,双臂间立刻力道充盈。

唐荼荼屏息静气,死盯着目标那个小框。

弓柄弯曲成圆角,上等的鹿脊筋轻轻一跳,箭就离了弦,耳边一声调子从高到低的嗡鸣。

而二十步外的那棵树上,“笃”得一声轻响。

影卫们争论的声音倏地窒住了。

那根箭稳稳地扎在二殿下圈出的方框里。

直到箭翎的颤动停歇,影卫队里才有人骂了一声:“老子练这么多年,不如姑娘半刻钟……”

晏少昰:“……”

唐荼荼哈哈大笑起来,头一眼就朝着二殿下望过去了。

她扬眉吐气,手搭在腰上,笑得颇有点嚣张,心说这不就是个瞄准的事儿么,还只离二十来米远,让他瞧不起人!

晏少昰喜怒不形于色:“不错,再来——借她个扳指。”

他这么说着,却没等影卫摘扳指,从自己右手拇指上褪了个玉扳指下来。

这扳指水头很好,朝外的一面光滑玉润,里侧似嵌了块金片后又敲了许多凹点,摸上去粗粝,有一定的摩擦力。

唐荼荼勤学好问:“这是做什么用的?”

晏少昰:“弓弦磨手,最细的棉线弦弹返时还会咬走皮肉,戴上罢。”

“殿下不用么?”

他摆摆手,意思是不用你操心。

扳指戴他拇指上正正好,戴唐荼荼拇指上竟也正正好,她的小胖指头粗得正好合适,稳稳地戴上了。

刚才,唐荼荼还觉得林里微风徐徐挺清凉呢,这会儿仿佛太阳趴树顶上去了,唐荼荼脸上有点烧,她拉开一弓。

脱靶。

又一箭,脱靶。

再一箭,离了八丈远,还差点射着远处挂天纱的影卫,那影卫闻声辨位,躲得飞快,从树干上摘下箭来,遥遥拱手一笑。

合着刚才中了一箭就是巧合……唐荼荼终于认命,老老实实从头学起来。

几个影卫七嘴八舌,终于讨论出来一套教科书级别的初学者指南,又围成半个圈出声指点她。

叁鹰嘴快,抢在人前:“大拇指内扣,箭夹于其中,箭尾的凹棱嵌入弦线里……”

他正说着,却听唐荼荼问:“我先前见入林的射手们,他们的箭不是这样的——有的箭镞很长,有的很大,箭羽也有区别,我这是小箭么?”

叁鹰叫她问得一愣。

先前精射手们入林,在看台前停留了不过片刻,别人看人看景儿、看皇上、看热闹,姑娘连射手们的箭羽箭镞都观察了。

他正要夸一句“姑娘细致入微”,唐荼荼却已经收拢心神。

嗖——

又一箭,中了!

“……”又有影卫开始感慨“老子练这么多年”了。

头一回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这回连晏少昰都认同她是有点射箭的天赋了,左右这丫头聪明,再多一样也是技多不压身了。

他总算抛下了自己那壶茶,迈开尊贵的腿走过来了,纡尊降贵地来给唐荼荼矫正动作。

“箭头细长的是飞虻箭,粗不过毫厘,却长一尺六,有你手掌长。用这种箭头射猛兽,连狮虎也能射个对穿,只要箭射中兽身,其必死,不用挑要害射,也不必追着受伤的猎物跑。”

“大箭镞么,你说的大约是三叉重箭头,因为箭头沉,出箭后箭羽带不住,受这种箭头飞不远,但劲头足,成年男子拉满弓射出,箭头能射穿铁甲。”

唐荼荼怔怔听着,只觉这位爷给她调整姿势时,碰过的那几处——她的肩膀、手肘,还有她疤痕初褪的手背,都麻酥酥地痒起来了。

痒得她躲了躲,调整了半天的弓一下子偏了位。

二殿下大约察觉到她没用心听,矜贵地收回了手,坐回桌上看邸报了。

他坐在这深山老林里,愣是像坐在自家书房里似的,出门不管走到哪儿都要带着近日的邸报,围绕京畿那一圈省府的邸报,他全要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