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唐荼荼心里直笑,在别庄的时候,她跟那两位公主可是连话都没搭上一句。

膏粱锦绣里养出来的,那两位小公主虽然算不上趾高气昂,却也不是什么平易近人的皇族。也只有二殿下,敢扯这张幌子。

芸香带着两位嬷嬷四个丫鬟来的,远远还有几个侍卫缀在后头,话说得温声细语,各个客气得像来迎请贵客。

这阵仗,唐夫人不作犹豫了,叫芳草包了一身衣裳跟着去。一想又觉得不妥,哪有去别人家作客空着手去的?

一时备不出什么礼,她手忙脚乱地让胡嬷嬷翻出来两大包零嘴,自己亲自送到芸香手上,局促笑道:“这是家里厨嬷嬷做出来的小食,食材都干净,荼荼自个儿很爱吃,公主要是喜欢,也尝尝味儿。”

“您客气了……”

芸香犹豫一眨眼的工夫,唐荼荼忙把两大包零嘴捞自己手上了,“知道啦,母亲早点歇息,我明儿一早就回来。”

她拉起芸香,背起自己的小绣袋就跑,怕多说一句立马露陷。

绣袋里装着她那一沓还没来得及整理的图纸,还有几样自制的绘图工具,圆规、分规、图钉、丁字尺等等,跑两步,就叮呤当啷一阵晃荡。

芸香失笑:“姑娘慢点,不急的,二殿下那头也才刚吃完夕食。”

唐荼荼是怕自家的零嘴让人家嫌弃,皇家人,入嘴的东西都是要验毒的吧,万一芸香不收,倒叫母亲脸上难看。

走出一截路后,她心有所感地回头瞧了一眼,见母亲还拉着珠珠在帐外站着。大概是回过味儿来了,刚才喜眉笑眼送她走的,这会儿又露出担忧的神色来。

唐荼荼冲她挥挥手,硬起心肠,转回了头。

她总刻意规避跟唐夫人谈心,一来,怕自己一肚子秘密露了陷,也是怕母亲把自己那点子四处扑闯的斗志给磨平了。

这个母亲,是一个做得太合格的母亲,揣着一肚子家和万事兴的道理,她把自己的喜怒悲欢都熨平了,才三十出头,硬凹成了当家主母的样子。

唐荼荼还记得自己刚穿来时,唐夫人在老宅的样子,那时上有公婆和大夫人,唐夫人几乎像是个唯唯诺诺的泥人。辟府后,她短暂地神气活现了一阵子,又成了另一种泥人样。

温良恭俭让都是好品格,但拿好品格当规尺,压制自己的天性,就不是什么好事儿了。

“姑娘走慢点,我都快要跟不上了。”芸香瞧她迈着大步,走得急,一副不见殿下如隔三秋的模样。

芸香掩着唇压了压笑意。这姑娘心里活泛儿,斟酌着措辞,帮着主子敲边鼓:“府里的影卫大哥们,近些时,常说起姑娘呢。”

“说我什么?”唐荼荼迷惑。

芸香入府已有三年了,她是二殿下开府那年,被皇后娘娘指派过来的,以前在坤宁宫伺候。

原本是派她过来教殿下房中事的,二殿下瞧她不上,芸香自己也缩手缩脚的,寻思着要是跟了二殿下,殿下至多能赏她个姨娘当,她还是早于皇子妃进府的,将来就是主母眼里的一根刺儿,必定没有好下场。

于是跟殿下讨了恩典,只做府上女官,挂在尚宫局下,如今年纪才十八,也算是有头有脸了,在府里能立起人形儿说两句话了。

芸香笑道:“他们夸姑娘力大如神,却又兼具聪慧头脑,心善又体贴,是秀外慧中的好姑娘——年侍卫因为他们碎嘴训了两句,二殿下听完却没恼,还说等下回进了宫,要去皇后娘娘那儿调两个女影卫,来姑娘这儿当差呢。”

唐荼荼点点头:“确实怪愁的,总被人这么盯着,我自己也不得劲。你们殿下防我如防贼,虽然被盯久了也习惯了,但我一个大姑娘总有不方便的时候,换两个女影卫过来,想是会好些。”

防我如防贼……

芸香被她这句直愣愣的话给说懵了——寻思自己话说得有歧义吗?任哪个姑娘听着了,不都得“心领神会”,含羞带怯地笑一笑吗?

“殿下他……”

芸香自知大约是说错了话,摁下这话茬不敢再提了。

天色将黑,两位裴老先生已经在二殿下的军帐里等着了。军帐外的守卫比唐荼荼下午来时多了一重,却也站得远了,紧围着帐篷的全是影卫打扮。

这是二殿下起居的地方,就住他一个人,地方却比唐家的帐篷还要大。

满地的金莲烛插在青花八方的烛台里,根根有小孩手臂粗细,将大帐照得亮如白昼,光却不灼眼,不知道是工匠什么巧思。

“丫头来啦?快过来。”裴先生从一堆图纸里挣出来,挥手唤她。

唐荼荼“哎”一声,放下绣袋环视了半圈,在角落里看见了二殿下。这位爷抬头瞧了她一眼,又垂了眼皮,恢复成八风不动的做派。

他把八仙桌留给他们,自己在角落看邸报,难得的存在感很弱。

这回他没再藏私,把南苑舆图拿出来了。

因为南苑的地标建筑不算多,裴先生笑道:“今儿一白天,我和二弟用你那测绘的法子,测了皇上行宫的高度,取了地面和行宫二分之一的高,再测仰角,算出来的宫殿高度果然无差。”

都是当世大牛人物,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的,唐荼荼拿着他们那一沓图纸再看,五体拜服于古人的智慧了。

他们画出来的这三视图分明规制严谨,图例清晰,几乎只剩下古今符号标识的差别了。

她想了想:“如果能再加一个斜剖轴测图,就是从偏斜方向俯视看过去的图,空间表现力会更好,也方便工匠对着图做沙盘。”

唐荼荼掏出纸笔,讲各种类别的轴测图是什么,平剖、斜剖,外立面、剖面与建筑内景关系……

她讲着讲着,早脱离了兵防图,讲回了自己熟悉的本行——建筑图纸了。

来了盛朝以后,唐荼荼难得能讲得这么酣畅淋漓,恍然间,有种在城市规划部跟同事们据理力争的错觉,热血全上了头。

她忽然停下来,不好意思起来:“我是不是讲得太快了?”

裴老先生忙道:“能听得懂!姑娘讲得直白浅显,再听不懂,白瞎我画了半辈子图。”

大帐里不知什么时候又进来了两个年轻人,各握了支笔奋笔疾书,已经记了一沓纸,裴老先生一把拿过来,瞧记了个七七八八,足够回头温习了。

“要不姑娘就手做一个沙盘,给我们看看?”

裴先生做学问上头了,夜色越深越精神了,还不等唐荼荼应答,他立刻传人来,笑说:“沙石灰土多,没米粒好用,已经备好了。”

唐荼荼口干舌燥,抽空当灌了一杯茶,有点哭笑不得。

他们像挤海绵一样,挤她脑子里的后世知识,根本顾不上休息。也不知道俩老大爷怎么有这么足的精力,这得一整天没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