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第2/2页)

江凛皱了皱眉:“我省得。”

平心而论,江凛是不喜欢二殿下的。他依稀记得自己十七八岁是什么样子,一身热血奔向了军营,莽撞也坦率,直到一身血性炼成钢,整个人才慢慢沉下来。

十七八岁,不该有这样的城府,好好一个少年,心机深沉至此,连天潢贵胄身上该有的跋扈,他都遮掩得很好。

偏偏又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会盯着你”,在江凛头上悬了一把不知什么时候会掉下来的刀,江凛气恼,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憋着。

又听二殿下道。

“自前朝——大兴朝起,常有异人像你们这样落在中原腹地,钦天监有一本《异人录》,已经记了五六百年。都说异人是挟大运来的,叫他们簇拥着帝王星,便能延续国祚,两朝的钦天监都乐此不疲地从民间搜罗异人。”

“我朝的异人,记录在册的已有七十余人。”

这是……江凛猛地一惊,这就是这个朝代的真相么?

一个一个穿越者凭借一己之力,将历史的车轮推偏半寸,最后成摧枯拉朽之势,将令人唏嘘扼腕的晚唐重推到昌盛,甚至直接抹去了后边的宋朝,将盛朝造就成一个炜煌盛世。

是这样……成就了这个历史上没有的朝代么?

晏少昰不知他所想,更不知道后世当过兵的思想觉悟这么高,还连敲带打恫吓他。

“民间百姓可不认识什么异人,只会往你们是人是鬼上头想,各地常有衙门上折子,说其辖下出现了‘邪祟’,村民一拥而上,将邪祟打死的、水淹火烧的、做法祭天的,闹出了许多命案。”

“只有编入《异人录》中,给他们改名易姓,才能叫各地衙门护着些,也是为了严防这些异人作乱,再慢慢观察他们各自都有什么能耐。”

江凛愕然抬头,想起他在天津府时听过的那桩异闻,脱口报出了一个人名:“Jack?”

晏少昰记得那人,异人少,有时几年才碰着一个,今年明显超数了。还活着的他几乎都有些印象:“那是个藩鬼,送去广州做译官了。”

广州市舶司,是与洋船做生意的港口衙门,做翻译也算是叫他发挥所长了。

“那剩下七十多人……”江凛控制不住急促的心跳。

晏少昰道:“尽是些庸人罢了。”

“这七十多个异人一一有作奴作妾,囿于内宅,忙着在后院争宠的;有从商做生意的,却不思正道,钻营些奇技淫巧,卖些小吃和糊弄顽童的小玩意,攒点小钱后就嫁人娶妻,泯然众人了。”

“前些年,落下来一个狂生,谈吐间颇有些见地。我皇兄将他提拔到了国子监当先生,起初还能讲出些新鲜知识,讲什么阶级论,国富论,讲完一轮,再讲就全是老生常谈了,又两年过去,已经满嘴的孔孟了。”

“说什么绵延国运?”晏少昰冷笑一声:“哼,全是些吃皇粮的庸才!”

江凛:“……”

他从这“庸才”二字,还有二殿下毫不掩饰的鄙夷中,听出了天家的傲气来。

后宅争宠的,他看不上;做些小吃小玩具,赚小钱做买卖的,他也看不上,通通归为奇技淫巧中,这位殿下真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可一个寻常人,因为各样的意外骤然来到一个陌生的朝代,能靠一点小本事养活住自己就很好了,而个人知识储备和才能都有限,总有知识讲完、才能耗光的那一天。

也总有被这个时代同化、忘记自己从哪儿来的那一天。

能恪守本心、能大展宏图、凭一己之力搅动风云的,在任何时代都是厉害人物。

——而二殿下……他是想要能人的,贤士也好、将才也好,或者像贺晓那样还没露出来专业所长、却已经才气凸显的异人。

——他瞧不上那些平庸的穿越者。

江凛于蒙昧中冒出了这个觉悟,也隐隐约约悟出了和二殿下的相处之道。

他喉头滚了滚:“殿下说这些都是庸才,那殿下心里,什么才是正统?”

晏少昰想也未想:“军为正统,粮为正统,大国重器是正统,匠人营国是正统。”

“要尽垦生谷之土,尽出山泽之利,又要叫民有余力,商道开阔,财源广进,天下百姓富庶;叫天下没一个无用的秀才举子,叫书生既念得了圣贤书,又能做得了实事。”

“叫民间广开言路,集思广益,叫律法严明,吏治清白;叫兵马精强,仓库有蓄,边防固若金汤,自此往后百年,无外敌胆敢犯边。”

“叫我晏氏王朝以一姓之德泽,加于万民——你能为哪样出上力?”

江凛震惊地望着他,后脑仰得几乎要贴到脖上。

晏少昰:“萧临风说,你脑子里有能在天上飞的铁鸟,能千里传音的法器,画得出来么?”

江凛一头是汗:“这不是我所长。在我们的时代,学得太杂、博而不精是大忌,一个人穷尽一生学好一样本事,才是人力资源的最优配置。”

古今文字异义,江凛大约是被恫住了,甚至忘记了眼前这位殿下是个地地道道的古人。

——跟唐荼荼说话一样,只是那丫头,说话比他浅白好懂些。

晏少昰连听带猜,听懂了他的意思:“那你会什么?”

江凛拳中攥了一团汗,仿佛血液全从四肢抽离灌向胸口,他手足都是凉的,胸口却滚烫。

“我精的是军事布防,但尚未能实践,需要再两年时间慢慢琢磨——殿下要是急缺巧匠,我另有一人引荐给你,这人能绘一切精密仪器图纸、能造世间一切巧物,只要他眼睛看得到的、脑中想得到的,没有他造不出的。劳烦殿下寻寻他!”

晏少昰神色转深。

这又是他不知道的人了。

在农庄时,唐荼荼求他找她那位“师兄”时,只说她那师兄会观天象、画星图,再没提别的人。是因为对他防备心重?

眼下,大约对他防备更重了。

江凛这边,倒是个好的开口。

“还有两人呢?”晏少昰俯视着他。

说来也怪,江凛分明是跪着的,却瞧不出奴性来,有种自己熟悉的军武之气。只看他下颔紧绷,脊背硬成一块铁板。

是在权衡利弊么?晏少昰静静等着。

须臾之后,江凛脊梁松懈下来,没再跪,而是撑地站了起来。

他露出如此动作的一瞬间,晏少昰便知道,这又是一个聪明人。

于是,他从三丈的高台上一跃而下,广袖纁裳猎猎鼓风。他和江凛成了平视,同时和缓了语气。

“这三人的真名实姓、脾性特点、所长之技,都写下来给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