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他这笑寡淡,笑完了嘴角一沉,吝啬得收回去了,撩袍起身。

萧临风机灵,立刻跪下,大声恭敬道:“恭送二殿下!”

唐荼荼慢了一拍,也忙跟上。

廿一双臂抱剑站在亭外,瞧着一动不动像根桩子,心思却转得快。他看主子抬脚从亭中出来,无情无绪,眉眼疏淡。

廿一心一提,知道殿下这是憋着火了。

听到姑娘与生人见面,殿下就立刻赶来,看见姑娘颈上的掐痕,连事由也不问,立刻给姑娘做主了;后边萧举人胡搅蛮缠,殿下又反复问唐二姑娘“是不是”,明显站在她这边,是怕她受了委屈不敢讲。

唐二姑娘却不领情,不老实,不坦白,反倒跟着萧举人沆瀣一气,把殿下的好心踩在泥里。

不识抬举。

奴才随主,廿一先前对唐荼荼的和煦也立刻冷淡下来,朝跪在地上的两人冷冷望了一眼,收整队伍带着侍卫回了。

方才唐二姑娘这里是有人跟着的,只是离得远,听不到他二人说了什么。盯人的影卫靠分辨嘴型辨出了两句话,什么“江队长”,什么“五人”。

只言片语的听不懂,却把萧临风掐人的动作看得清楚。明显不是他二人狡辩的这样。

头回碰面,一见如故,说了没几句话立马反水,掐脖断臂的,似有深仇大恨,一扭头又化干戈为玉帛了。

这二人遮遮掩掩,一个信口雌黄,一个连让自己名誉扫地的名头都敢认,必是瞒着更大的秘密。

至于他们说的那些“怪话”,不懂不怕。廿一想,锦衣卫里多的是能辨人口型的厉害角色,只要嘴型学回去,总能破译得出大半意思。

廿一:“殿下,萧举人那头要派人盯着么?”

半晌。

晏少昰:“是我眼拙了。萧、临、风——”

他徐徐念出这三字,问:“萧家是什么人家?”

廿一:“是萧氏义学堂出来的。这萧举人幼年失怙,父亲不知是何人,五岁时被陈塘县有名的女大善人——萧月娘——收入了萧家义馆,后又念了萧家义学。义学堂里尽是些孤儿,全随了萧月娘的姓,认作母亲。”

晏少昰负着手,踱着小径走回上游宴席上。满园的举人和官员远远看着他,都腾得站起来,功名在身,只需欠身行礼,不少学生规矩不好,都偷偷抬眼张望,被同桌举人呵斥,又忙低下头去。

在席尾停住脚,晏少昰道:“小小年纪练就了一副蛇蝎心肠,对一个弱质女流步步相逼,半分余地不给人留。这小子不是寻常人物,去天津府仔细查他的底细,再将其试策口问的卷子拿来给我看。”

廿一对“蛇蝎心肠”四字细品了品,又对“弱质女流”四字细品了品。

得,还是向着唐二姑娘的!

廿一无声发笑:主子是跟二姑娘较上劲了,非要把她扒得一清二楚不可。反过来讲,这位二姑娘身边的奇人奇事,真是多得没边儿了。

跪送二殿下一行人走远后,唐荼荼才拍拍裤腿站起来。

一旁的萧小鬼仍在冷笑,一张嘴,没遮没拦:“他为何替你出头?他是你情郎,还是你是他外室?”

身为当事人的唐荼荼,丝毫没有“我的靠山给我做了主”的高兴,她本来就是爱出汗的体质,这么一小会儿后背全湿了。

才顺顺畅畅舒出第一口气,就听到萧临风又大放厥词。他刚才回话时装得一身正气,一扭头,就变回了这痞子二流样。

唐荼荼心头火窜起三丈高,一巴掌呼他脑袋顶上:“颠倒黑白,污我名声!萧才子倒是了不起!”

“你少装蒜!”怕被她碰着,萧临风受伤的右手背在身后,左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看样子,他只是被打得恼火了,作抵抗般狠狠抓住了唐荼荼的手。可这一抓,萧临风的长三指却准而又准地掐在唐荼荼手腕寸、关、尺三处,掐了脉,借机飞快查探她的气海。

她这只手虚软无力,气海中更是空荡荡的,连脉相都是浮的,竟还似有血气不足之症。

萧临风眼皮一跳,觉出有异。

一手刀劈断他小臂骨,竟然不是习武之人么……气虚?这气吞山河的架势,还有刚才那爆发出来的巨力,怎么会是气血双虚?怪哉!

他神思极快,一试便走,甩开了唐荼荼的手,怒道:“分明是你俩将我牵扯进来的!凭什么要革去我的功名?不用那个狗屁魂儿替我口试,老子也是妥妥的举人,帖试每道题都是我答的!”

他一说“魂儿”,唐荼荼就哆嗦,立马低声训他:“管好你这张嘴。”

多余的她没说。

萧临风临危生智,想出这样的招儿也要给自己解困,他一定也是怕自己脑子里的异样被人发现。

想到附近可能还有影卫留着没走,唐荼荼什么也不敢再说了,气没发完还得憋着,太阳一晒,立马犯晕乎。

唐荼荼捏起拳忍过这阵晕眩,扭头踏上左侧小径,往女客席回去了。

萧临风神色阴沉地望着她走远,恨恨甩手走了东边。

唐荼荼今日没怎么用力,只使着巧劲挥出一手刀,远没有上次在张家屯抬车时消耗大,却到底是动用了力气,四肢有些发软,慢腾腾地走回席上。

一群女客都端庄坐着,清一水落了枕似的,望着东头戏台子。

“姐,你怎么才回来?”唐珠珠扯扯她袖幅,小声念叨:“方才娘都派福丫和芳草去找你了,没找着你不说,她俩也给丢了。”

应该是走岔了路。唐荼荼道:“没事,再等等就回来了。”

她两人窃窃私语,被唐夫人瞪了一眼:“快抿住嘴,二殿下正说话呢。”

唐荼荼点点头,笔直地坐下,又偷偷紧了紧脖子上缠着的丝巾,怕松松垮垮地散开,直到紧得她脖子有了局促感,她才撒手。

母亲和珠珠一样心粗,都没看出她脖子上多出了这一条丝巾来,万幸万幸。

东头的戏台上聚拢了全园人的目光,唐荼荼远远看着二殿下在戏台上说话。

虽然依旧听不清,但那群学子们个个竖着脖子坐得端正,远比刚才听礼部侍郎念圣上手谕时还要专注得多,不知是因为说得精彩,还是为瞻仰皇子风仪。

那戏台是头天搭起来的,临时搭起来的木板架子仿不出雕梁画栋,只得金缠银裹、铺满红毯,热闹也滑稽。

二殿下一身白金衮服,从容散澹站在上头,既不入戏,也不显得突兀,浑然一副以浓墨重彩为背景的画。

唐荼荼从没这么远地看过他,手搭在额头上认真看。

二殿下不板着脸的时候,那股冷峻的凶模样就收起来了,率先撞入眼帘的就是俊,唐荼荼从自己贫瘠的词库里扒拉出一个“气宇轩昂”,一个“光风霁月”,别的词就想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