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猪羊肉唐荼荼没碰,只端起那两盘鱼,用公筷整整齐齐从中间分隔开,涮进火锅里了。

剩下两个半盘,又规规矩矩还到了他手旁。

——噢,爱吃鱼。

晏少昰转过这个念头,唇边挟了笑,看着她夹出鱼片,也不碟蘸小料,一片一片夹着吃了。

鱼肉都是厨子剔过刺的,没了那一根一根的麻烦,只剩满口的滑嫩鲜甜,比羊肉片要好吃得多。

民间几乎没有冰窖,猪羊肉保存时间短,这样的肉畜多是京郊的乡户人家,趁着黎明时分宰杀了,赶在清早送进城来的。肉都新鲜,但没冻过,切出来不打卷,吃起来羊膻味也重。

唐荼荼以前是很爱吃火锅的。末世早期,大家全忙着活命,食物花样不是很多,只有火锅流传多年,经久不衰。食材都易得,吃的时候气氛很热闹。

回忆在她脑子里打了个旋儿。只是满眼的古香古色,还有这怪模怪样的铜锅,又把那些回忆全推远了。

有那碗竹荪汤垫肚,又看着她吃了这半晌,晏少昰有了点食欲,这才开始动筷。

他吃得慢,也懒得讲究往日规矩了,破了用膳时食不言的习惯。吃完一波,就跟她说两句话。

“可知你哥哥为何得了第十九名?”

唐荼荼筷尖一顿:“知道的。”

晏少昰道:“说说看。”

叶先生那天分析过的话,唐荼荼都理解透了记在心里。这会儿她拿出来说,没有叶先生讲得那么透辟三分,意思却是到了的。

“说得不错,但少了一层。”晏少昰徐徐道:“你哥哥是寒门,我父圈了你哥哥,还有一层要敲打世家的意思——今年乡试弃考者四百余人,半数出自京城的世家。”

唐荼荼愣住:“弃考?”

乡试、会试按例都是三年一次,只有哪年朝廷大典、普天同庆的时候,才会加一次恩科,“恩”为皇恩浩荡的恩,这样的恩科许多年才见一次,不限解额,增加录数,多难得的机会,弃考做什么?

唐荼荼仔仔细细听二殿下说。

“历来出了这样多人舞弊的大案,京城的世家们总是要避一避风头的,不然以后上了官场,这里那里结了仇,旧事都要被人拿出来指摘,尤其是升迁经历——前几年辞官的萧太师,其长子十八中举,十九中状元,此后十多年,一路累迁至内阁学士,却屡屡受人攻讦,只因为他中举的那年,与‘癸卯舞弊案’是同一年——就因为这么个巧合,便有了舞弊之嫌,被萧家的政敌诟病了十年之久,在天下学子中恶评甚多。”

直到萧太师前几年辞官卖宅,举家回了余杭老家,这种无中生有的污蔑才消停。

晏少昰道:“学台一出事,京城的世家谨慎,好些人家都要避这个风头,舞弊的事儿沾上一点,轻则摘去功名,重则连累亲族。所以这回乡试中,京城的青年才俊少了许多。”

唐荼荼听得认真,这事儿她不知道,红榜上只能看到谁中举了,看不到谁没中。叶三峰再聪明,也是站在低处揣测高处的聪明——有些门道,叶先生自己睁着眼睛能看到,用脑子想能猜到。

可叶先生仰视也看不到的那些高处,就要忽略过去了。

唐荼荼恍然:“原来还有这样的内情。”

晏少昰盯着她看了会儿,这丫头看似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说话,其实眼睛总往热锅子上瞥。

她大抵是分心数着数儿,什么菜烫多久都在心里装着,捞出的菜和鱼片都软硬正好,没煮老,也没煮蔫化成一滩泥。眼疾手也快,筷子往汤里一夹,想捞什么是什么。

还说不贪嘴。

晏少昰笑了声,道:“回去督促你哥哥好好念书。过完万寿节,早早去国子监打点,越早越好,投名递帖也罢,雕琢两篇好文章,请先生评点也罢,一定要去。”

“国子监有名气的先生,手底下皆有‘入门弟子’和‘学道弟子’之分,后者,先生只管授课——可教入门弟子却大有不同了,先生会用心得多,亦师亦父,教学相长。”

“每位先生的入门弟子至多两三个,名额会早早定下来,不定下来,就有权贵子弟去抢空子,到那时就来不及了。”

唐荼荼连连点头。

爹没上过国子监,唐家本家那边更没有,全家人对“国子监”的了解,都全靠母亲跟官家夫人们闲唠时打听一二。但内宅妇人对国子监的了解也有限,母亲听来的都是只言片语,远远没有二殿下说得这么详实。

晏少昰又道:“你哥哥那‘神童’之名来得不正,叫你哥哥不可骄傲自满,知道么?”

“知道的。”唐荼荼点了好几遍头。

虽然二殿下木着一张脸,可分明说的是对哥哥学业很有用的话。唐荼荼记得清楚,二殿下跟哥哥只有两面之缘,话都没说过,这番提点全是看在她那海图测绘法的面子上。

唐荼荼心里感激,坐不住了,起身拿公筷给他夹了一小碗肉片,“我给您布膳,您快吃。”

晏少昰哂笑,她这哪里是布膳,顶多算夹菜。

虽然他表情神色一向是沁凉凉的,但今天,明显没有往常舒坦。

“您是偏头疼么?”唐荼荼没忍住。

进门以后,他的两撇眉一直都是皱着的。左手一直支着额角缓缓揉着,乍看像是在思考什么要事。可揉了这好半天了,不见他放下手。

门边守着的影卫神色一变,推门就要斥责——试探殿下疾病,居心叵测。

晏少昰没当回事:“小毛病。”

他自小思虑重,皇家的孩子学得太多,光太傅就有七八位,启蒙的、教六艺的、教兵法国策的……不一而足。

打小,父皇不喜他,母后为这事儿担忧不已,总是提点他要跟着太傅好好学,要多用功。他也当真努力,桩桩件件都想做到最好,想得父皇一个青眼,读书也罢、骑射也罢,都似拼了命。

也不记得哪年哪日四更天起来练武时,吹了股头风,之后就开始头疼了,一阵一阵的。年纪轻轻就落下了头疾,扰人得很,休息一阵子养下去,又缠绵不绝地犯起来。

“你这不行,头疼伤神,伤神久了人就变迟钝了。”

唐荼荼挺当回事,放下筷子用自己俩手给他比划:“殿下按按虎口,偏头疼哪边疼就按另一侧手的虎口,挺管用的。”

晏少昰对穴位比她懂,知道她说的是合谷穴,抬手在虎口处意思意思按了两下,又举筷继续吃了。

一副惫懒样子。

唐荼荼立刻敏感地察觉到自己这话越界了,让这贵人哪儿不顺心了,大概是他不欲多说这个。

交浅言深,大忌大忌。她立马收住话。

等吃完那半锅鱼片,唐荼荼放下筷子,长长呼一口气,一副餍足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