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来吃酒的夫子们离开时,已经快要黄昏了,差点午饭连上了晚饭。

唐老爷喝得四六不着的,义山酒量又差,早早就回屋睡了,剩下的两桌夫子们也各个东倒西摇,站也站不稳,哪里还能瞧得出文人风仪?

唐夫人一个内眷,不好送这群醉鬼,只露脸说了两句客气话,之后全交给叶三峰和管家,由他俩送着夫子们出门坐上了车。

唐老爷仰在椅子上昏头大睡,醉得已经不像样了,下人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扶起来。唐老爷站都站不稳当,心却不安分,抓着一个仆从笑哈哈叫道。

“我儿!神童!”

那仆从哭笑不得:“知道啦,少爷是神童!”

“我儿,神童!”唐老爷站在庭院里叫了一声,对着老树叫了一声,走到回廊转角处,对着养鱼的大花瓷缸还吆喝了一声:“今年一举中试!明年考上状元!光宗耀祖!”

满缸锦鲤吓得直往水缸深处钻。

唐夫人揉揉脑壳:“快把老爷扶回屋里睡觉去,酒不醒别让他出来,这么嚷嚷,左邻右舍都听着呢,叫人家听笑话。”

胡嬷嬷眼里含笑:“夫人这话说得不对,谁会笑话?他们羡慕还来不及呢。”

“这倒是。”

几桌杯盘狼藉收拾完,把夫子们借着酒兴作的诗也都收好了,唐夫人又仔细问过管家今天都有哪家来送过礼,送了什么,把礼单记好,想清楚怎么回礼……一应琐事安排完,唐夫人直觉得头晕脑胀,一个脑袋不够用。

待月上中天,府里才都歇下来。

珠珠今天跟唐荼荼挤一张床睡的,自躺到床上,她就没安稳过,吃吃笑个不停。

唐荼荼的褥子薄,被她笑得整张床板都在抖,只好把被子裹成个团,自己钻里头,抗震,不一会儿又热得受不了了。

见姐姐翻来覆去的,珠珠握了她一只手:“姐,你是不是也好高兴?高兴得睡不着?”

唐荼荼:“……还行。”

珠珠翻了个身扭向她,依旧吃吃地笑:“我以后就是神童的妹妹啦!”

这孩子思路不连贯,总是一跳一跳的,隔了不多时,又高兴拍掌道:“哥哥真的好厉害,华姨也好厉害,难怪人们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呢’——爹爹他一般聪明,华姨特别聪明,生下的哥哥就聪明——爹爹读书一般,娘不读书,难怪我读不好书。”

这都什么跟什么……难为她还扯出了遗传学。

唐荼荼困得不行,忽悠她:“那你快点睡觉,晚睡就更傻了。你明天还得早点起,去看姥姥呢。”

话没说完,枕旁已有轻轻的鼾声,珠珠睡着了。

她不叽叽喳喳地说话了,唐荼荼的睡意反倒飞走了一半,半天没睡着。

夏天的夜晚是不安静的,后窗临着院儿,开着半扇窗,夜里总能听到虫鸣。

唐荼荼枕着手臂,把这几天的事儿捋了捋,有点静不下心,不论想什么,思路总是要绕到天津府那小才子身上。

——“天津府武清县,萧临风”么?

那张云锦作褙、金线绣云纹的神童榜,供在了正厅里。唐荼荼下午去看过,把这行字背下来了。

中午她听叶先生的意思,中举者只写“某地某人”,中间不写“家族”,而单单写一个人名的,基本上可以确定是无族的人。

这实在怪异。

盛朝人把亲族血缘看得极重,但凡有家族的,谁会不往上加?除非是犯了错事被逐出家族、辟门另过的;要么是逃荒逃难、亲族死绝的。

叶三峰晌午说起时,随口说了句“这人来历古怪”,唐荼荼立马在此处留了个心眼,脑子里冒出了叶先生没想到的另一种可能,她的心扑通直跳。

无家无族的,还有一种情况。

——就是这个人,是凭空蹦出来的。

她自己,死时肉身损坏,大约是成了野鬼,一缕魂儿飘进了这个“唐荼荼”的身体,顶了“唐荼荼”的名字而活,也就有了亲族。

可如果,有人身体与魂魄没分离,是随着身体穿过来的呢?

改名易姓,无亲无族,就能对上了。

唐荼荼满脑子胡思乱想,心事重重地睡下了。第二天,她比一家人起得都要早,早饭快吃完时,唐夫人才起来。

一大早的,唐夫人喜色盈腮:“荼荼又起得这么早?”

唐荼荼一宿没睡踏实,不欲多讲,含糊带过:“天没亮,我就饿了。”

一句话,把唐夫人多少话都堵回去了。

这些日子礼部忙得脚不沾地,乡试结束后,总算得了两日休沐,唐老爷因为儿子中举,又告了一天假,休完这三天,就要开始昼夜不歇地操办太后寿辰了。唐老爷要在这几天里,赶紧把儿子中举的一应琐事都办妥。

有父母亲族的,实在是累,唐荼荼旁观着爹娘和哥哥这几日,先后拜访了老宅、舅爷、族长家,拜完了这一圈,才顾上去丈母娘家。

今天要去的是唐夫人的娘家,因为是续娶,哥哥作为继子,身份多少是有些尴尬的。好在华琼和唐老爷和离早,哥哥两头来往,跟唐夫人母家那边也没断了走动。

进了一道门,就是半个孙儿了。十几年下来,跟那边也处出了几分亲缘。

义山高中的事,总得让老人家听听,高兴高兴。唐夫人心里也有扬眉吐气的意思,她想让娘家人看看,她以头婚嫁给老爷,嫁进门来给俩孩子当后娘,那也是擦亮眼睛嫁的,不是闭着眼睛乱嫁。

“荼荼不去看姥姥么?”唐夫人试探着问。

唐荼荼捧着一杯茶水漱了口,“母亲,你们去吧,我今儿上街一趟,有点事儿。”

唐夫人劝了两句,见荼荼没有去的意思,也就作罢了。

她心里边却有点酸涩:荼荼自华家太太那儿回来,这两天,明显心不在焉了,人回了家,心却没跟着回来。到底是亲娘,自己再怎么用心,也比不了人家。

吃罢早饭,唐荼荼就带着福丫出了门,左右太阳没大升起来,坐马车热,主仆俩索性步行着,直奔学台去了。

乡试刚放榜,学台衙门正是热闹的时候。

本朝科考有法,所有落了榜但觉得批卷不公的学生,都可以凭号书要回自己的卷子,请求考官重新批阅;也可以去学台查阅中举考生的卷子,要是觉得哪个名不副实,觉得何处批卷不公,都可以公然提出质疑。

自古文人多相轻,经义策还好,时务、方略这样的主观题,有不少学生会觉得自己答得比中试者好。可绝大多数的学生,还是会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落榜的事实,他们一心求上进,更想知道“中举的卷子好在哪里”,如此,便需要讲官释疑。

历来科举结束后的那个月,天下处处讲学之风勃兴。

国子监和翰林讲官会多|人|轮替着,从早到晚不休,将前百名举人的卷子一份一份挨着讲过去,讲学台下座无虚席,每场都要聚集几百人。还有学子专门记录讲官的话,汇集成册,拿去坊间书馆文社卖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