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我爹说,朝廷吏治清明,天下百姓过得不错,偶尔有天灾,但人祸几乎见不着,这又不是乱世,没到官逼民反的时候。海匪全是人渣扎堆,劫掠往来商人、抢百姓财物、屠戮我同胞,不懂民族大义,没有同胞精神,杀了不冤。”

晏少昰将那图叠了几叠,交给廿一收起来。

“这回不提你那律法了?”

“按律法也得杀。”唐荼荼正色道。

“身上背着人命的,该杀。岛上的老弱妇孺也不无辜,又会造船、又会种地织布,去哪儿不能活?却宁愿生活在岛上,给海匪提供后备支援,都是窝藏包庇罪,判个罪民也不算冤枉他们,协同作恶者不需要宽容。”

晏少昰盯着她打量了一会儿,笑起来:“倒是有两分见识。”

这是唐荼荼头回从他嘴里听见一句让自己舒坦的话。刚才二殿下夸她想的法子“妙极”的那句,不是夸她这个人的,不能算。

夜色已深,东西两院还没热闹完,却没先前那么吵闹了,都坐在两边院子里低声絮语。

这宅子大,盛了几十人也不觉拥挤,月笼轻纱,虫鸣声吱吱咕咕地叫,反倒添了两分静谧。

唐荼荼忽然站起来,“殿下喝酒么,黄梅酒?”

她问完,也不等晏少昰回答,抬脚进了院子,没一会儿就端着两碗酒出来。

身后有影卫的脚步声走近,入口之物按例是要先试毒的,晏少昰朝身后一挥手,那影卫便停住了脚。

本来烤肉味道就重,唐荼荼为了讲那图又好半天没停嘴,口渴得厉害,一口喝下去小半碗黄梅酒,才想起来跟他碰了下碗。

两只碗沿“叮”得一声脆响。

晏少昰眼皮欢快地蹦了蹦,一时没想起来,上回跟自己碰杯的是皇兄、是父皇,还是哪个皇叔了。

这黄梅酒是她家下人自己酿的,味道不算多好,劲头也不够,不过是解渴。

晏少昰一口饮尽,神思有点飘远了。

这华家,也是着人去查过的。他家从老太爷开始买田置业,几个儿女各有出息,如今商通南北,家业初成。

今日见那华夫人也是个爽利人,事事安排得妥帖,瞧着比唐二那父亲要厉害许多,也难怪她娘与她爹过不到一块儿去。

放下那酒碗,晏少昰忽的问:“你前头说要跟我讨赏,所求为何?”

唐荼荼平静的心又突突跳起来,扭头惊问:“我这会儿就能说么?殿下那图还没绘出来呢。”

晏少昰颔首:“你且说说,要是不麻烦,我顺手给你办了。”

他今晚比唐荼荼以往任何一次见他,都要好说话,眼里也比今晚刚坐下那会儿温煦得多,简直有点慈眉善目的意思。

唐荼荼没想到给他支个招,竟能有这样的待遇,一时有点受宠若惊。

她今晚明摆着是有点飘了,连“逆时针”、“洋流”这种词都顺嘴出来了,可讲给二殿下听的时候,唐荼荼心里有紧张,却没多少“我会不会被当成妖怪砍头”的恐慌。

这位二殿下,行事确实正派,唐荼荼从第一回见他时就是这么觉得的。

她心脏在胸腔里突突了半晌,壮着胆子问:“殿下,您是不是在全国各地、天南海北都有眼线?”

晏少昰凉凉一瞥:“你问这做什么?”

因为这一个月来,唐荼荼跟他打过四次交道,每一回都觉得他耳聪目明,她这边不管什么事儿,二殿下都能飞快地从不知名的途径知道。唐荼荼不信这么大个皇子,天天只盯着自己一人琢磨,他一定是耳听八方。

而唐荼荼从那半套《太平御览》中得知,盛朝疆域和后世中国地图相差不大,只是整个北边要比后世缩水一大圈,新疆、内蒙、还有东北的大半土地,此时都在蒙古和金人手里。

这样算来,京城的位置明显太靠北了,所以南边又有南京应天府作为陪都,南北两个直隶要想辐射全国,京城要上传下达,各府要直呈天听,消息必然灵敏畅通至极。

晏少昰乜她一眼:“不必试探我,你说你所求便是。”

看来是猜对了。

唐荼荼这么想着,端正了表情:“我不知道殿下是把我想成了妖怪,想我中了邪,还是别的什么。”

她对天比出三根指头,逐字郑重道:“但我对天发誓:我爱国守法,热爱和平,崇尚公正与法治。”

“只是我看的书多了点,学的东西杂了点,恰巧懂得多了点,但我真的跟妖魔鬼怪没半点关系。殿下今后要是有什么问题——噢,大问题您也用不着我——殿下要是有什么鸡零狗碎的小事,拿不定主意的,只管来找我,我必竭尽全力给殿下想想法子。”

这都什么跟什么。

“呵。”晏少昰又笑了声。

他大约是不习惯正儿八经笑的,于是每一声笑,都像是从鼻腔里溢出来的一声“哼”。唐荼荼总要仔细瞧瞧他的表情,通过嘴角弧度、眼神光来判断判断他这是笑,还是冷嘲热讽。

噢,这回是笑。

唐荼荼心里轻松起来。

晏少昰淡声道:“你是什么,我自有判断。说你所求吧。”

唐荼荼嘴巴张了又闭好几回,比先前开口跟他讨赏时还要迟疑。一向做事果断、从不瞻前顾后的她,眼下竟有点拿不定主意。

半晌,唐荼荼深吸口气,才憋出一句:“殿下能不能……帮我找一个人?”

——找人?

晏少昰心里一跳,各种念头走马灯似的转起来。

十四岁的丫头,有点急智并不难得,学识渊博如她的却是凤毛麟角,可天底下奇人虽然少,总还是有的。兄长门客过千,里边有许多十几岁的少年都惊才绝艳,便是晏少昰自己不爱养客,他手边年岁小的奇人也不少,在国子监里多有神童之名。

可这个年纪的小孩,眼皮子浅,一听“赏”往往要露出点孩子气来,张嘴讨的多数是厚赏。

晏少昰从不胡乱许诺,他先头应承下来时,就已经猜过唐荼荼大概会讨什么赏了。照她这样的心机,她要讨的赏一定不出格,不会惹恼自己,但应该也不是金银珠宝这些俗物。

晏少昰便往她父兄那两头猜,心说唐二可能会求自己给她爹加官,或者求着让她哥破格进入国子监,去更好的地方进学,再给她哥引荐个名师。

——可她所求,与自己想的全然不相干,竟然是“找一个人”?

晏少昰心里警惕,面上不动声色:“哦?叫什么?”

唐荼荼:“我也不知道,他可能……用的是假名。”

像自己一样。

晏少昰又问:“那人什么年纪?”

唐荼荼更惆怅了:“……什么年纪都可能。”

像自己一样,穿进哪个壳子里,就顶了谁的身份。

她这话听来实在奇怪,晏少昰却立马想到了她背后的那位“名师”,不动声色问:“你总得与我说说,这是你什么人?对方有什么特征,你二人经历过什么事儿?你与他分开时,约定好在哪里等,有没有能认出对方的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