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第2/2页)

华姥爷眉眼一凝,语速越来越快,丝毫不见老年人该有的迟钝。

“京城每每过不完夏,就吃空了去年的秋粮,但此时江南赶上梅雨季,漕运不通,只能先从黄淮调些粮。黄淮比江南近许多,可是走陆路,漕卒就多,一路缓行,至京要耗损三成——黄淮需要调多少粮,才能解直隶三个月之急?”

唐荼荼掐指算了几息:“十九万万斤左右。”

华姥爷点头,又道:“吃完这三月,江南的秋粮就到了。秋粮走大运河北上,行程极快,漕卒也少,路上损耗仅为一成,余九成。进了直隶,进入各府粮窑存放,要填满仓位,才能保证直隶百姓到明年夏天六月的用粮。”

华老太爷紧紧盯着她,几乎句句紧逼:“各城除了粮仓,还有两座常平仓,是避免城中缺粮时、谷贵伤民而建的,也得填满。那需要从江南调多少粮,才够直隶吃到明年夏天?各城的粮仓多大?京城的常平仓,又有多大?”

唐荼荼:“……”

华老太爷哼笑一声:“怎么,算不出了?”

唐荼荼讷讷道:“需要调十六万万斤,一千四百万石,才够吃到明年。粮仓和常平仓……算不出来,我不知道粮食是全放入粮仓,还是卖给百姓一部分后,再把剩下的去填仓?”

她越说越没底:“……东西市的常平仓我倒是见过,按面积估算,可能能放个……五十万石粮?”

华姥爷不可置信道:“你算出来了?”

先头,账房先生们夸唐荼荼术算好的时候,华姥爷还只是笑,眼下目光里满是惊奇。

他恍神了好半天,眉头才松懈下来,似一瞬间豁然开朗,脸上的褶子全堆成了笑纹路。

这干瘦的老头紧紧抓住荼荼的手,话都说不囫囵了,哑声感慨道。

“好孩子!好孩子!姥爷有数了!姥爷心里有数,能算得了粮,便能算得了天下百千行商,回头我跟你娘商量……”

他又猛地停住:“且不说这个,说这个太早了!荼荼你记住了,万万不可把这术算丢下,咱家靠的就是术算发家,算不清楚账,一辈子白活!”

唐荼荼不知他怎么突然激动起来,愣愣点了点头。

华姥爷硬是攥着她的手到了饭堂,才放下她,老人家只就着小菜喝了一碗粥,就又匆匆出门了。

走出饭堂了,他又匆匆返回来,掏出二两银子放在桌上,落下句“荼荼拿去买好吃的”,就又头也不回地走了。

奇奇怪怪的……

华家主子就这么两位,仆从却多,还有那些账房先生,都是要一块吃饭的,便在外院建了个饭堂,几张长桌、几张条凳摆开,能容纳二十个人一块吃饭。

正是清晨饭点,饭堂里挺热闹。

等到吃完了半碗云吞,唐荼荼昏昏沉沉的脑子,和紧|窒在胸口的那一口气才松下来。

那道粮草题实在不好算,姥爷没拿不同作物不同亩产,还有不同的出米率难为她,只给了个均数,就是在便宜她了。

可更让唐荼荼触目惊心的是,直隶省的粮食浪费竟严重至此。

每年从江淮两地调来的粮就足够全省吃用了,再刨掉酿酒、做酱和牲口饲料的粮,粗略一算,直隶百姓浪费的粮食竟有半座省的产粮那么多?

江淮多省,都在拿各自的余粮供养一个直隶?

京城也就罢了,权贵遍地;河北又恰恰是盛朝的龙兴之地,整个京畿地区,遍地豪奢,连平民百姓都把浪费当成了习惯,满京城没有乞丐,没有吃不起饭的贫民,俗话说的那“肉包子打狗”也都不算是笑话,在京城是常事了。

可浪费的,仅仅是粮食么?

她浑浑噩噩想了一上午,难受得坐立不安的。

华琼奇怪:“怎么啦?”

唐荼荼叹口气:“没事。”

她这老气横秋的样子把华琼逗笑了:“年轻不大,愁什么呢?娘可没骗你,清早就让刘大刘二去庄子里安排了,吃完饭咱们就出城。”

唐珠珠眼睛发光:“是去乡下骑马吗!?”

看到华琼点头,珠珠赶紧扒拉了剩下的饭,把碗一放,回屋翻找好看衣裳去了。

唐荼荼出门行装一向少,她带了一身窄袖束腿的骑装,两条手帕,一只行军壶,就算是准备好了。剩下的东西要么是庄子里有,要么是奴仆安排。

可最重要的,却没人给她准备。

“娘,有零嘴么?”

华琼好笑道:“有的,知道你们几个贪嘴,昨儿买了好几样呢,让古嬷嬷带你去装。”

唐荼荼跟着古嬷嬷去了厨房,没一会儿回来了,装了三个油纸包,一包一斤的分量。

华琼以为她是给义山和珠珠分好了,还欣慰地想姑娘大了,知道照顾人了。

下一瞬,她眼睁睁地看着荼荼,把那三大包零嘴都装进了自己的包袱,她那包袱立马鼓了一倍。

华琼:“……你这,都是自己要吃的?”

唐荼荼点头。

华琼哭笑不得:“娘又不会饿着你。咱家乡下有农庄,有果园子,鸡鸭鱼肉也不少你的,好吃的多着呢,不用带这么多零嘴。零嘴也就是路上无聊,嘴闲不住了吃两块。”

“知道啦。”唐荼荼望着她,嘴上乖巧应声,动作却坚定,抱紧了自己的包袱不撒手。

唐厚孜在一旁看着,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心说那三袋子,都未必够妹妹来回一趟吃的。

一家人各自收拾好东西,放上了马车,这回车马比来时更多,连人带物装了五辆马车。

华琼跟唐夫人说的那话确实不假,她带的人确实多,看个珠珠足够。光粗使仆妇就带了六个,两个厨娘,还有四个赶车的小厮。

家里有个强迫症的老太爷,华家的地也全买在西郊的乡下。出了西市,沿着城墙向南直行,不多远就到了延平门。

离城门还有十几丈时,马车慢了下来,开始慢腾腾地往前挪。

“到城门了!”

华琼直起身:“官兵一会儿要掀帘看一眼,别怕。”

唐荼荼没怕,她掀起了侧帘,探出脑袋。

屹立在眼前的这面巍峨城墙,北接临都山左麓,顺山势而下,一直蔓延到南面看不到的地方去。百斤重的石砖砌垒,硬生生地靠着人力,将墙高筑三丈。

唐荼荼抬手挡着正午刺眼的太阳,对着最高的城楼笑起来。

时近半年,她终于从城中走到了内城墙脚下,见到了城墙是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