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学馆从初一开始放假,留给学生们备考。

唐府里头从主子到仆役,做什么事儿都得先围着少爷想,白天不要喧哗,少爷在温书;饭菜不能口重,少爷临考了,上火可不行。

连唐荼荼都被母亲带着去了趟孔庙,上了几炷香。

唐厚孜闭门不出,每天从天亮看书到天黑,直读得头昏脑涨的。晚饭时丫鬟传了三回膳,才把他催出自己的院儿。

他魂儿一样地飘进饭厅,却没坐下,道士作法似的,踱着步子在桌前转了俩圈,嘴里飞快念着:“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

唐珠珠嘿嘿地笑:“哥,你梦游呢!”

唐厚孜如梦初醒,见一家人都望着他,忙迈着虚浮的步子走过来,拉开椅子要坐下。

他才刚要矮身去坐,脑子就是一晕,差点一脑袋栽碗里,把全家人吓一跳。

“义山!”

唐荼荼离得近,一把扯住他后襟,把他提了起来,皱眉问:“哥,你今天学多久了?”

唐厚孜瘫在椅背上,按着脑袋缓了缓,幽幽道:“天亮就开始温书了,晌午吃完饭,本想歇个午觉,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密密麻麻的课文,千八百个孔圣人围着我转,乌啦乌啦念着经史子集。”

“这么学,非得魔怔了。”唐夫人忙交待厨房,给他熬碗补脑的桂圆粥来。看儿子白着张脸,又怕这头晕是大毛病,想让人去街口请个大夫来瞧瞧,让一家人拦下了。

她是操劳命,几步走上前,摸了摸唐厚孜脑门,摸着没发热,才勉强放下心。

“义山怎的还要背书,不是平时就熟读百遍了么?”

“母亲不知。”唐厚孜道:“我是熟读百遍不假,可背得不算滚瓜烂熟,偶尔会卡一下,就得停下来想想,考试的时候哪里有想的工夫?不如再把每本书读上一遍,背上两遍。至于名家释文解经,这些不用背,我都记在脑子里了。”

唐老爷点点头:“你做得对。温习书本不能有遗漏,多读一遍是一遍的收获。”

唐老爷自己是三甲同进士出身,他中举时年纪不大,但因聪敏不足,会试屡考不中,三次落榜,三十岁当头才被圈了个同进士,勉强能归到大器晚成的那一挂。

好不容易做了官,又在几年的官场斡旋中消磨得没了脾气。唐老爷有心想外放去周围府县,做几年地方官,可惜无门无路,京城多的是想外放涨资历的小官,轮不上他。

同进士每一届都能圈二百来人,考上以后,谁不是人生得意马蹄疾?可京城能人太多了,好多一甲二甲都打个水漂儿沉下去了,多少位状元郎,到死还在翰林院里编书呢,能一路青云直上官运亨通的,数不出几个来。

三甲同进士,说起来更是一把辛酸泪。

正因如此,唐老爷对儿子的学问极重视,一顿饭絮絮叨叨,老话重提了好几遍,唐厚孜都一一应住。

见儿子恭谨听话,唐老爷心里熨帖,又提起一事。

“今日我随着侍郎去贡院查检,看见好多号房上都贴了条子,是提前占住的好房。哼,好好的清谨之地,被他们搅得乌烟瘴气,义山,你可不能走这种路,分到什么号房都是天意。”

唐夫人嘴里的饭都没滋味了,心里骂着:迂!迂脑袋!

她想想这么些年公婆、自己,还有父兄,替老爷打点斡旋了不知多少事儿,才能让他稳稳当当升了一品官。老爷自己迂还不够,这又要给义山讲他那迂理儿了,真是愁死个人。

定房是有钱人家爱走的门路。贡院的号房以千字文命名,每八间是一组,比如“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就是一组了。

组序是进大门时抽签定的,轮不得学生调换,但这八间里你进哪间,却是由号军安排,有些号房修葺不好,摊上了走风漏雨、桌板歪斜的,也都得认命。有钱人家的少爷,可以在入场时掏点银子打点号军,就能安排一间好点的号房。

唐老爷语重心长道:“穷出身的读书人,不都是分到哪间算哪间?行非公道不萌于心,不能因为咱家宽裕些……”

唐夫人听老爷还要传授他那一肚子“迂腐经”,实在听不下去了,落了筷,严肃起来。

“义山别听你爹的,你爹迂了一辈子,自己还糊涂着。咱们该打点的还是要打点,我听国子监葛司业家的夫人说,她儿上场那天,也是掏银子疏通过的。”

“听她说每排号房啊,一侧挨厕桶,一侧挨水罐,挨厕桶的那头臭气熏天,挨水罐的那头,水还会渗到房里,招蚊招蝇,想静心都难。司业家的孩子都得打点,咱们怎的就不行了?”

瞧自家老爷要皱眉,唐夫人按住唐老爷的手,不由分说道:“义山你安心温书,这些琐事,娘回头交待叶先生给你打点好,一定让你舒舒服服得考。”

唐厚孜这下真心笑出来:“谢谢母亲。”

初八转眼就到了。

大清早天刚亮,后院就忙得热火朝天了。

唐老爷今儿本该休沐,可住在西藩院里的天竺使臣却赶在这时候裹乱,一群使臣说想去参观乡试盛景。

也不提前说,昨儿晌午才去衙门知会,礼部侍郎嘴上笑应着“不麻烦不麻烦”,心里骂着“蛮夷之邦不懂礼”,只好手忙脚乱地安排。

唐老爷还得去衙门筹办相关事宜,临走前,与儿子叮嘱道。

“这一考就是九日七夜,义山啊,定要一鼓作气坚持下来,便是每场中间歇息的那半日,你也不可松懈,绷着劲儿一口气好好考完,回了家慢慢歇。”

唐夫人也忙道:“要是哪儿不舒服,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可不敢硬扛,要喊号军开门。义山啊,咱今年头回下场试试水,轻松为宜。”

乡试九天七夜,考生全锁在半丈长宽的号房里,吃喝便溺都在里边。只有每科考完休息的那半天,能在贡院里走动走动,洗洗澡,再回号房里睡。

这对精神和体力消耗极大,每年都要考死十几个学生,竖着走进去,横着躺在草席上抬出来,还有熬不过去在里边自缢的。唐夫人光是想想就毛骨悚然。

他俩一个鼓劲,一个泄气,直叫唐厚孜左支右拙,应了这个应那个,哭笑不得的,心里边倒是松快了不少。

等唐老爷走了,家里才真正开始拾掇,唐夫人把一群嬷嬷丫鬟指挥得团团转。

“我上个月在衍圣公府街上买的那根剔红管湖笔呢,给少爷装上了没?笔墨起码带上两套,万一坏了,还能有套备用的。”

“干粮点心怎没拿油纸包?快再去给少爷装上一小罐茶叶。还有清凉散,驱暑贴,防蚊驱虫的都不能落下,那号房又潮又阴,里头的蚊子一定毒……嬷嬷,汗巾子,汗巾子准备了几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