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晏少昰静静看着她。

她有一双极亮的眼睛,灵气十足,和她肥胖的身躯一点也不相符。

“审与不审,冯炳今日都必须死。”

晏少昰沉声道:“不杀他,不足以平民愤;留着慢慢审也不行,这一慢,围堵的上千名学子必疑心我们官官相护,闹得更猖獗——时局不同往常,如今各国使臣都在京城中,明面儿上带着岁贡来贺寿,实则都是居心叵测的异族人。民愤不平,一月内必生大乱。”

说完,他又像是有点疑惑。

“退一步说,学台泄题一事我已查实,审与不审,有什么分别?不论冯炳是主犯从犯,就算那题是他手底下的先生泄的,冯炳毫不知情,但他玩忽职守,驭下不严,酿成今日大祸,他也逃不了一个死罪。”

“死他一人,没连带家族,不是皇恩么?”

唐荼荼忽然觉得丧气,丧气又好笑。

她跟他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呢?皇权凌驾于律法,律法也就成了形式,皇上说要平民愤,那冯炳就必须死,三司审不审,判不判,没有分别。这样不由分说地斩了,可能还要被赞一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在闹市里由皇子亲手行刑,这是多重的份量,多少书生、多少双眼睛看着,只需一日,“皇上严惩恶官”的名声就能连着圣旨传遍整个京城,能最快地平息民愤。

可一个人,生时伸冤的权利,和死后应有的体面呢?

唐荼荼垂下眼睛,咬紧牙关,再不说话,眼里有雾涌上来,她头回这样的想家。

她甚至分不清自己在拧巴什么,在跟什么较真,可冯炳那声凄厉的“殿下”,还有破麻袋一样被人拖着游街的尸身,像是刻在了她眼球上,闭眼也挥不去。

“以杀止乱,不必多想。”

那位殿下还别扭地宽慰了她一句:“你是离得近,吓着了,回家喝碗安神汤,睡一觉就好了。”

唐荼荼:“殿下说得是。”

“以后别来凑热闹了,不是什么好习性,你又爱招惹是非。”

“殿下说得是。”唐荼荼又是这么一句,她放空脑子,什么都不去想了,只管应声。

桌对面的晏少昰,被她这两句话堵得一口气窒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静坐半晌,突然觉得疲惫至极。

他想,她这双眼睛可真是怪,盯着他的时候,叫他浑身不自在。这样垂下了眼睛,又叫他心里涌起遗憾来,那遗憾来得汹汹,越涨越高,眨眼就湮没了他一半的理智。

他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养尊处优,每日练剑,却连茧子都没留下一个,可他已经握着刀杀过不少人了。加上这两年掌刑部权,他判死的、刑死的,大概要数不清了。

晏少昰鬼使神差地,开口讲起了一桩旧事。

“我第一次提刀杀人,是十岁,斩的是我皇叔。”

“那年,我父还是太子,祖爷爷带着几位太妃与我们去避暑山庄消夏。在东北面大宁都司就藩的四皇叔,却悄然发兵叛乱,率兵急行二百余里,攻破山庄,逼入宫门,直闯到正殿门口,才被护国寺赶来的众棍僧拦下。四百余僧人杀到天明,终将叛军拦在了殿门外。”

“祖爷爷气极,判了四皇叔斩立决。可武官亲卫尽数战死,文臣懦弱,僧侣虽已破戒,却不杀力竭之人,身为太子的我父皇不敢提刀,皇兄亦不敢。”

“我捡起一把刀,亲手斩了四皇叔。”

“此后多年,父皇看见我就厌恶至极。”

唐荼荼瞠大了眼睛。

厌恶什么呢?

厌恶他十岁拿刀,斩戮亲族?厌恶他当着父兄和文臣的面儿就敢杀人?

她穿到盛朝后,恶补了许多世情知识,却还没顾上读史,这场藩王之乱只从牧先生那儿听过一耳朵,说藩王如何如何,雷声大雨点小,叛军刚进了承德就被镇压了。

牧先生是个地地道道的文人,文人看史,走马观花,批评批评乱党,吹捧吹捧将士勇猛,再以史为鉴,感慨感慨盛世不易,也就轻飘飘地揭过去了。

牧先生讲一天,不如二殿下这寥寥几句来得透彻。

她那双眼睛终于又抬了起来,目光复杂,惊愕占了多半,却也有一丝儿极其微弱的心疼。

叫人瞧得烦。

“低头。”晏少昰面无表情道:“直视皇子,大不敬。”

唐荼荼定了定神:“民女知罪。”

叫晏少昰鬼使神差开了口的那阵情绪终于褪了下去,他却又添了新的恼恨,恼恨自己怎么对着一个小丫头,讲起了私事。

晏少昰闭上眼睛,一挥手:“退下罢。”

唐荼荼望了他一眼。今晨她蹲在衙门前抬眼看二殿下时,只觉得他这身衮服穿在身上英姿挺拔,衬他极好。

这会儿却又觉得不好。

平头百姓夏天消暑,男人可以打赤膊,不修边幅的,穿件汗衫敞着怀也畅快,街上好多书生看着儒衫风雅,一抬手就露出两条胳膊,明显都没穿底衣。即便是女孩子,也能穿条轻飘飘的纱裙。

他是皇子,得端庄,看那襟口,里衣外衣穿了不知几层,不知道热不热。

唐荼荼想说点什么,张嘴却无言,转身出了雅间的门。

那个侍卫头子就在门边站着,原本瞧她的目光就没什么温度,眼下更冷了,应该是听到了里间的说话声。

廿一面无表情地盯了唐荼荼一眼,却什么都没说,指了一个影卫送他们下了楼。

“荼荼姐……”

岳无忌呐呐叫了声,目光上下看了一遭,看唐荼荼衣裳齐整,才大松了一口气。

她进去的工夫不短,岳无忌在外边胡思乱想,等着里头传唤自己。他脑袋里都脑补出了一幅“我要一力担下罪责,誓死保卫哥哥们”的画面,连咬舌自尽和触柱自尽哪个好,都盘算好了,结果一个没能用上。

惊奇地问那名影卫:“能走了,没我事儿了?”

影卫呆了呆。主子话少,下令一般不会啰嗦,也就意味着有点含糊,平时影卫们常常得听一半猜一半的做事——刚才主子只说“退下”,没说让谁退下,没准只是让唐二姑娘走的意思?

影卫有点拿不准:“不然,我上楼再问问?”

“不用问不用问!”岳无忌连忙摆手,拿袖摆遮了一大块银子塞过去:“哥哥拿去买酒喝!”

影卫看傻子似的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回了文社前站岗。

街上的学子散了些,可后头闻讯赶来的学子、还有围观的百姓更多了,黑压压地堵住了街门,京兆府疏散了好久,也只疏通出一条供车马通过的道儿。

岳无忌坐在马车上,他是情绪反馈非常快的人,脾气上头快,怂得快,余悸也消得快,坐在马车上就差放声唱歌了。

他见唐荼荼从雅间出来后一言不发,虽然衣裳还齐整,可脸色并不好看,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