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与华琼叙过话,刚刚卯时二刻,六点钟,是唐荼荼十年如一日起床的点。

太阳露了小半张脸,唐荼荼在院子里做起了一套清晨舒展操,三角拉伸、燕式平衡、俯身夹背,活脱脱一个身体柔韧、姿态优美的胖子。

她举着两根镇纸当小哑铃,上上下下练了一遭,紧跟着又是一套变速跑,再加跑后拉伸。

福丫在旁边偷悄悄地跟着比划,姿势并不标准,胳膊腿都没打直。

唐荼荼也不管她,以前一个姿势一个姿势给她纠正过,福丫没有好好记,唐荼荼就知道这丫头只是好奇,并没真打算学。

好赖是运动,动动总比不动好,姿势不标准不是事儿。

出了一身大汗,她觉得自己总算是活了过来,昨晚那些乱糟糟的念头又被理智摁下去了。

唐夫人惯来醒得早,唐老爷每天四更天动身入宫,唐夫人便睡不着了,坐在屋里琢磨府里一应琐事怎么安排,等天亮再起身。

她是操劳命,以前眼界摆得低,便觉小富即安,老宅里的婆母又不放权,唐夫人无处施展,把自己院里打理好就行了。

可老爷出息,年初升了官,又辟了府,妯娌间上赶着捧,夸老爷是大器晚成,官运还在后头呢。唐夫人便抖擞了精神,学着掌家理事,将这府打理起来,几个月下来,好歹算是有了样子。

清早那位大奶奶来的事,胡嬷嬷有心瞒她。只因每回那位大奶奶来,唐夫人总是要介怀两天,心里惴惴不安地吊着,怕荼荼觉得亲娘更好,而跟自己这个继母离心。

今儿胡嬷嬷好赖是瞒住了,省了主子苦恼。

唐夫人悠悠地在园子里踱了两个圈,看见荼荼在院子里比划,喊她:“跟娘一块吃早饭去。”

唐荼荼哎了声,带着福丫出来,心里把唐夫人跟华琼比了比,这两位母亲一个心细体贴,一个大气洒脱,各有各得好。

唐家祖籍山西,府里朝食常常是一碗小面,清凌凌的配几样小菜。唐夫人在老宅吃了十年,也习惯了清早来这么一碗,汤多面少,放一点醋,有时里边加两只小云吞,一上午都有精神。

她头一筷刚夹起来,细嚼慢咽地吃下去,荼荼那一碗已经吃完了,又让仆妇盛了两碗,才勉强见饱。

唐夫人瞧得心惊:“可不敢这么吃,大清早的,克化不了。”

“母亲说得是,我记住了。”唐荼荼点点头,眼也不眨地把碗底的汤喝了个干净。

唐夫人笑不出来。她总疑心这孩子装傻充愣,心里门儿清,可看荼荼吃不饱又不忍心,睁只眼闭只眼的,放任她胖到了这当口,又发愁还有什么大夫能找。

用过早饭,唐荼荼换了衣裳出了门。

外院的家丁远远瞧见她朝着府门而来,忙去套马车,马还没从厩里牵出来,唐荼荼摆摆手,道了一声“不用”,便迈出了府门。

“二小姐!二小姐!”

管家伯连追了两步,也没把人截住,气闷地点了两个家丁,挥手催促道:“赶紧跟上去!小姐不坐马车,你们竟也不知道跟上去!这大清早的小姐一人出门,遇上坏人如何是好!”

管家伯望着那俩家丁连追带赶地追上了二小姐,才忧心忡忡地迈进府门。

以前老爷是个六品主事,门可罗雀,老宅里没那么多规矩,下人伺候完了,在街门口打牌斗蛐蛐的也多得是,可这都出来自己辟府了,得撑起个官家样子来。近些日子他敲打了好多回,不知道给下人拧过来多少恶习,可这一个两个的,还是没点眼力见,哪里像官家健仆?

还是得想想法子。管家伯揣着一脑袋的任重道远,去后院禀夫人了。

唐荼荼这回走得不快,福丫从小院一直纠结到府门前,一咬牙跨过了门槛,迈着小步,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头。

唐荼荼侧头瞧她:“你要上街买东西?”

平时都不敢跟着她的。

福丫摇摇头:“奴婢不买。”又犹犹豫豫道:“周嫂昨晚说我了,说再不好好伺候小姐,就要把我扔回老宅去。”

唐荼荼笑一声:“她唬你的,周嫂做不了我的主。”

福丫半信半疑,还是亦步亦趋地跟上了。老宅主子多,事儿也多,二房三房的小姐各个都爱戏弄丫鬟,福丫以前伺候二房姑娘的时候,吃了几回苦头,她爹娘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塞进大房,跟上了小姐。

小姐是真的省心,这也用不着她,那也用不着她,事事都自己做。福丫又提心吊胆的,怕自己没用,招了小姐嫌。

唐荼荼今儿不走远路,也没什么私密事,便任由她跟。

还没拐出巷子,只听后头一辆马车骨辘辘驶来,一匹飒爽的白马慢悠悠地拉着车,马鞍和笼头扣都镀着铜,太阳底下晶亮亮的。

车帘上挂着穗子,又拴着一排小如指肚的银铃,车子一动,银铃泠泠作响,盖住了车轮辘辘的转声,妙趣横生,帘窗上还似有一阵极淡的花香。

那银铃薄如蝉翼,并不是什么值钱物件,只是这份心思就巧,是个正儿八经的小姐该有的样子。

跟在唐荼荼后边的家丁收回视线,竟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腰背,走得虎虎生威,努力给二小姐撑场面。

这条巷子里的官家小姐,谁不是坐着马车出门,坐着马车回府,路上一步三歇,还有三四个丫鬟跟在后头擦汗打扇。

偏偏就二小姐,爱素着两条腿走路。

同一条巷子住着,家里的顶梁柱都是各家老爷,老爷们官品也相仿。邻里之间比什么?还不就是谁家大门气派,谁家夫人得体,谁家儿子书念得好,谁家女儿懂事漂亮有才名。

二小姐样样不沾边,家丁怕她被人笑话,俩人精神头撑得足足的。

唐荼荼看了眼那马车,认出这是徐家的,心思绕到了别处。

官家老爷们都讲究避嫌,不往上峰家里走动,也很少跟同级往来,除非借着公事的由头。夫人们之间来往却不怎么避讳,宴会的由头多得让人眼花缭乱,穿上漂亮的衣裳,带上女儿,一个月赴几场宴,能拉出无数的关系网。

刚立春那会儿,唐荼荼也时常看到徐夫人的车马,她每天出门,徐夫人也几乎一天不落。如此东奔西走了一阵后,她家里那连会试都没去考过的长子破格入了六科衙门,没两月,又定下了一门好亲事。

唐荼荼立马将徐家记到了“结党营私”的黑本本上。

官员结党,国之大恶,国之大恶啊。

徐夫人除了那个儿子,还有一女,年纪还小,性子机灵,掀帘瞧见唐荼荼,绽出个明晃晃的笑:“唐姐姐又要出去玩?”

唐荼荼跟她并不熟,只是二月尾时,唐夫人把新宅一切事宜都收拾妥当了,请了左邻右舍的夫人来温居。徐夫人和她家姑娘都来添过礼,后来街门前碰上了,打过两回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