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影卫无声无息潜入后院的时候,福丫刚给唐荼荼捏完胳膊。

她全身肌肉紧绷绷的,尤其是那根右手臂,看着虚胖,里边却有肌肉,似外边一层软肉里包了块石头,不抽筋了,还是一直抖,抖得茶杯都攥不住。

怪瘆人的,像说书先生故事里,那种一身人皮没披好的精怪,控制不住自己的胳膊了……

福丫装着满脑子的灵异怪谈,气儿都不敢喘大了,细声细语请示:“不如奴婢去问问夫人,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唐荼荼没声响。

福丫硬着头皮抬起眼,骇一跳,二小姐一双眼睛黑沉沉的,正直勾勾盯着她,仿佛要摄她魂魄。福丫狠狠哆嗦了一下,二小姐才如梦初醒。

“对不住……你刚说什么?”

福丫抖得比她还厉害,声音虚得成了气音:“我给小姐去请个大夫吧,小姐您这胳膊……”

“只是脱力了,我睡一觉就好了。”唐荼荼还得安抚她:“你别急。这么晚了,别烦母亲。”

福丫一句不敢辩,服侍她洗漱完,看桌上的茶点空了些,又一样一样添满,贴着墙根退出去。

她要吹熄烛台时,内屋的二小姐幽幽来了句:“给我留一盏灯。”

声音轻虚飘渺,福丫也不敢问,留了一盏灯,麻利地退出去了,生怕走得晚了,看见“精怪”在作法。

她是极省心的丫鬟,半年前唐荼荼打发走了另一个丫鬟,只留下了福丫,就是因为福丫话少,脑子还有点迂,遇着了奇怪的事儿她也会想,也会怕,可想不通,便作罢,闭紧嘴巴,不会跟旁人讲。

北边耳房的门关上,院子里静下来,阖府也没声响了。

那一盏烛灯不算亮,立在外屋转入内屋处的防火台上。这台子也是唐荼荼自己找了工匠打的,台面上封有铁皮,周围一米内都无易燃物,就算烛台不慎倒了,也烧不起来。

唐荼荼盯着那一豆灯,僵坐半晌,才低头,望向自己两只手,慢慢握成拳,又大展开。

她像是头回学会抓握的幼童一般,右手慢腾腾地抓起一只茶杯,一点点用力捏合,五指和掌心均匀施力,直到杯子在握力的强压下挤出裂纹,碎成手里。

唐荼荼心噗通噗通跳,把碎瓷片随手丢在桌上,又小心翼翼地去碰桌上的木镇纸,头回浪费了点东西——把寸厚的乌木镇纸一把掰折了。

她满脑袋的惊喜在理智的压盖下,撒着欢儿蹦跶,越蹦越高,快要压制不住了。

——我的力气,回来了……

先头她给二皇子引路,心神全跑到了身后的二皇子上,那贼人要擒她时,唐荼荼毫无防备,挥镢头时使出了最大的力气,只为求生。

可抬手的那一瞬,似有一道闪电劈开她肥胖软弱的躯壳,给她注入了无穷的力气。那一瞬,上辈子熟悉的感觉回来了,好似她手里拿着的不是铁镢,而是根轻轻巧巧的木棍,一挥一砸,俱得心应手。

唐荼荼几乎要喜极而泣。这半年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耙十平米的菜田会累得腰酸背痛,连平板支撑都坚持不了三十个数,像个废人。

上辈子,作为她立身之本的那一身力气,随着魂穿而丢掉了。

她以为是眼下的这副身体太虚弱,刚穿来的那一个月严格健身。仅仅是简单的体质锻炼,没开始魔鬼训练呢,唐荼荼就练得气血虚弱,四肢麻木,连月事都停了。

大夫开的药一连吃了半月,直吃得唐荼荼面黄嘴苦,垂头丧气,才不得不承认,她这具身体是真的一点用没有。

而现在,她的力气回来了。

不行不行,不能高兴,再试试,试试大件的。

她瞅准了窗边的妆镜。

妆镜连着底下镜台,实木打的,约莫二三十斤。唐荼荼两手握住案头试了试,竟轻轻松松地抬了起来。

可不过几秒,她两只手臂都抖起来,肩膀脱臼似的疼,镜台连着妆奁翻下去,橱格倾倒,里头几样零碎首饰乒铃乓啷砸了一地。

唐荼荼呆呆站着,涌上心头的惊喜散了个干净。

——我力气呢?怎么又没了?

她试了足足半钟头,搬了椅子,挪了柜子,抬了床,力气时大时小的,最后像投石入水一样,全歇下去了,没留下一点涟漪,只留下两条胳膊的酸麻胀痛。

唐荼荼再试着举握重物,这下别说镜台,连放了两碟茶点的那托盘,她举着都费力了。

怎么回事啊?这力气还有时效的吗!

这一喜一悲,来去都快,唐荼荼怔坐半晌,一个猛子扎到床上,握着双拳,张大嘴,无声地“咆哮”了一分钟。

有这么欺负人的么……

这样无声的发泄很费力气,发泄完了,唐荼荼抹了把眼睛,脱力躺在床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帐顶。

这是她穿越的第162天,日记十天一本,已经写了十多本了。

162天,她却连这个朝代的字还没识完,书看不懂,话说不通,简体字却已经写不顺手了。

她是冬至的那一夜穿来的。

醒来时眼睛肿得厉害,视物也模糊,唐荼荼几乎以为自己受伤失去了视力,做了两遍眼保健操,才看见点东西。

彼时万籁俱寂,正是深夜,她胃里隐隐作痛,不记得是受了什么伤。待看清屋里陈设,唐荼荼才觉出不对。

桌上放着封遗书,是原身写的,字迹娟秀,写了好几张纸,中心立意就是一句:“爹,娘,母亲,女儿不孝,你们保重身体。”

天儿还没亮,芯子就换人了。唐荼荼一时没能从“是梦非梦”的思辨中纠结出眉目来,整个人都显得呆傻。

她把自己锁在房里三天,一言不发又三天,把全家老小都惊动了,轮番劝过好几轮之后,唐荼荼终于像小虫子一样探出须子,蹑手蹑脚地探看新世界。

九百平米大的唐府,衣食无忧的唐家人。府门外青石板铺就的巷道,再远处四通八达的街口,一排又一排的商肆。

街上粮店不少,东西市的常平仓各有一座官府那么大,石墙高耸,铁门紧闭,从没开过,门前却没有卫兵把守,谁也不知道里边有多少存粮。

副食倒是不缺,一车车的蔬果、荤肉,于每天破晓时分,从京郊村镇往城里拉。

这个一个历史上从没有过的——大盛朝,京城。

商人富足,官人势大,书生苦读,胡姬风流……从路边的摊贩到酒楼的掌柜,同巷住着的官老爷、华服美饰的夫人们,还有大门不出的小姐们,全都走在自己固定的轨道上,绝不脱轨半步。

人人安居乐业,人人言笑晏晏,像站在最底层,不登高、也不思危的蚁群。

他们不知国情,不懂朝事,不通律法,浑浑噩噩地活,不知道自己吃的盐是海盐还是矿井盐,不知道每天运进城里的蔬果荤肉从哪个村来,对资源供给、生产要素、运输配送,一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