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坠崖

“外面怎么了?怎么了?”许清晏慌乱地叫喊着,冯喜安早就机灵地躲进座椅下面了。冯玉贞来不及和他细细解释。

她面色肃然,极力地保持冷静,嗓音急促道:“乖,等一会儿就好了,我们都会平安无事。”

刀剑铮然之声不绝于耳,侍卫听令将马车寸步不离地严密围住,崔净空身旁的人手反倒寥寥无几。

好在对面或许是没料到崔净空半道调换路线,因而看得出匆匆抽调了一些人马赶赴此地。攻势后劲不足,两拨私兵窜出被杀尽后,剩下的多是些只敢躲在树上岩后放箭的弓箭手。

一直隐秘跟随的暗卫很快顺藤摸瓜,寻到些人身后,一刀在喉咙上放了血。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山林重新恢复了寂静。

浴血斑驳的剑刃将雪白的棉布蹭上几道鲜红,崔净空粗略地擦干血迹,抬肘反手收入腰后的剑鞘里。

暮色四合,他命人点起火把,瞥过那些歪七竖八的尸首上,转身打起窗幔。

冯玉贞蜷缩蹲在车里,车厢里暗昏昏的,外头尖厉的哀嚎令她心若擂鼓,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束火光射入,照亮了四壁。

她僵硬地抬起脖颈,男人映着暖光的脸闯入视野中,悬空的心忽而稳稳落地,“劫后余生”四个字跃然心头。他对她道:“没事了。”

大抵是被方才的阵仗吓住了,冯玉贞仰着脑袋,一动不动。崔净空便探进一只胳膊,欲图借力撑她一把。

没有冯玉贞手心粘腻腻的,她搭着宽大的手掌站起身。她没有立刻去叫起两个孩子,反倒是下意识地取出随身的帕子,为身前的男人轻轻擦去了面上的血点。

这回轮到崔净空发怔了。冯玉贞的脸近在咫尺,她忧心地蹙起秀眉,指尖隔了一层柔软的布料点在他脸侧,她再稍稍靠近一些,身上清淡的苦桔香就要把他整个埋没了。

崔净空突然攥住她的手腕,乌沉的眼珠黏在冯玉贞脸上。他的手划过女人细巧的腕骨,一路顺延至掌心,将帕子摸进自己手里,继而垂眸道:“我自己来罢。”

冯玉贞也跟大梦初醒似的,她一下将手收回去,仓促地回身将两个爬出来的孩子安抚好,好似为了遮掩方才那件不对场合的亲昵一般。不过所幸周遭杂乱,随从忙着休整待发,并没有什么人特意瞧着他们。

“我们连夜赶路回去,你再忍一忍,最多三个时辰便到了。”崔净空将灌满水的竹筒和一截蜡烛送进来,冯玉贞接过,她有些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我什么力气都没出,是你们辛苦了才对。”

糕点零零碎碎就水吃完了,冯喜安扒着窗台往外瞧,许清晏反而消停了许多,眼角还挂着泪痕,被吓得不轻便是了。

冯玉贞哪儿不知道女儿的心思,她把眼巴巴的冯喜安拽下来,掖牢窗幔,板起脸道:“安安,不能乱动。”冯喜安才乖乖坐在位置上。

歇息的时候不长,众人预备出发,李畴正要走到车前驾车,此时却异变陡生,一只羽箭飞速穿过长空,离崔净空的腰侧不过几寸之遥,他眼睁睁瞧着这只箭越过他,歪打正着射中了那批拉载车厢的马。

竟然还有漏网之鱼!

箭矢穿透马肚,马匹受惊,发出吃痛的嘶鸣,它扬起前蹄,带着身后的车厢向前奔去——山路曲折蜿蜒,一直往前,等待冯玉贞他们的只能是坠崖而死。

这恐怖的预想令崔净空瞳孔紧缩,他纵身扑过去,两手拾起垂落在地的缰绳,压低身子奋力向后拉拽。

然而发疯的马力道奇大无比,它疾驰向前,连带着崔净空也被拖拽在地,眼见就要被卷入马蹄下被踩得肠穿肚烂,掌心火辣辣的作疼,可他丝毫顾不上自己的安危。

侍卫们尚且没有就在车前的崔净空反应迅速,可面对发狂的马,光是赶上都费劲儿,施加伤害也只能更加刺激它。

几个侍卫抽鞭策马赶上,其中一个抽出剑,欲图斩断连接马匹与车舆的车辕,然而两根车辕粗大结实,一刀砍下只能留个浅印子。

车厢宛如于惊涛骇浪之上颠簸的一叶扁舟,冯玉贞全然没有防备,几人好似骰蛊中摇晃的骰子。

马车忽而甩到山壁上,冯玉贞后背猛地撞到窗台,她脸色煞白,疼痛反倒令她清醒过来。反手把住窗台,耳边分不清是哪个孩子的哭喊,她极快地做出了选择。

“空哥儿!”

崔净空循声扭过头,他的眸光紧紧锁在那道窄窄的窗口。冯喜安坐在窗台上,不停地摇着头,她两只手紧紧拽着冯玉贞的袖口,平素的阿娘却强硬地拨开了她,紧接着一把推在她胸口,好在李畴听到喊声,顺势接住了被倒下来的冯喜安。

前方的路只剩短短一截,以防意外,崔净空还被三个侍卫合力强行捞上了马。方才的拖行中,他的膝盖与胸前的衣衫被磨出了洞,他满身尘土,呼吸急促,几乎是在吼叫:“别管别人,你先出来!”

来不及了。第二个坐上窗台的是抽噎的许清晏,在临近悬崖不过一丈的地方被抛出来。

就在下一瞬,伤马四蹄踏空,惊叫坠落。它尾巴之后的车厢随之无可避免地遭了殃,一齐消逝于一片漆黑的崖底。

周遭一切归于寂静,只有孩童的喊叫与哭泣声。众人尚且并未从这电光火石般的意外中回过神,只看到崔净空下了马。

没人敢去阻拦他,他走到悬崖边俯瞰,眼睛似乎同深渊融为一色。忽而身体前倾,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跟着掉了下去。

“主子!”

死亡并不可怕。至少在冯玉贞打定主意的那一刻,她的确是不怕的。

坠崖的一刹那,她其实好不容易才在晃荡的车内坐上窗台,只是她的运气好像总是差了一些。

冯玉贞无法控制身形,半身在飘在车外,冷风刮过两鬓,紧接着耳边响起极大的水花声,她同时落如湖水中,鼻腔和嘴里涌入大股大股的水流,凉得如同前世她被沉塘的那条河一样。

彼时四肢都被捆上沉重的石块,她模糊的视野中静寂漆黑,最后一点生气消耗殆尽,痛苦地向着湖底缓缓沉下,亲眼见证自己的死亡。

她猛地呛了一口水,深入骨髓的恐惧迅速占据了心神。冯玉贞凫水的本领只能说是庸常,跛脚后连走路都不稳当,遑论再下水了,此时已然差不多忘完了。

种种若有若无的巧合构成了冥冥中的注定。冯玉贞四肢僵直,好像有看不见的线栓住手脚似的,压根无法挣扎。霎那间,她如同回到前世,这辈子的所有随着上升的水泡,浮至水面破碎,成了一段美好的幻影。

自救无法,冯玉贞只好认命了。为了以免太过痛苦,她于是竭力安慰自己,这多出来的一世已是神佛怜悯,赏赐予她的,如何能奢求更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