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蔚韵婷亲眼再看见衡玄衍时,震惊得几近失声。

好半响,她才惊声道:“大师伯!您、您——”

诸宗已经逼进江都,衡玄衍坐在新搭的营帐里,他身形清瘦,素衣简冠,双手手腕禁锢一条比大山更沉重的陨铁锁链,但当他目光向蔚韵婷看来时,蔚韵婷仍然发自内心地生出敬畏与忐忑。

她袖下指尖紧张地捻住衣角:“大师伯…”

衡玄衍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像已经看穿她所有的心思,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声问:“你可还是昆仑弟子?”

那一瞬蔚韵婷不知为什么,鼻尖蓦然有些酸意,她跪下去:“大师伯,在韵婷心里,自己一直是昆仑弟子。”

衡玄衍深深看着她,微微颔首,才看向旁边的青年人。

蔚韵婷这才看见褚无咎也在,他一身深色收袖劲装,比往日添了冰冷的肃杀气,他垂袖淡目,以一种冷漠的姿态站在旁边,明明还是一个晚辈,看起来甚至已不怎么把坐在椅子的衡玄衍放在眼里。

蔚韵婷心里暗惊,复杂看着他,咬了咬嘴唇。

衡玄衍却似乎并不在意褚无咎的不敬,他环顾着帐内这些诸宗年轻弟子,沉声说:“今日召你们来此,是我有些话要交代。”

他并不遮掩手腕的铁链,缓缓说:“你们也看见了,昆仑掌座以性命祭我苏醒,但我已是半个死人,强撑起这口气也活不过多久,我唯今能做的便是斩除先魔尊血罗刹的意识,但魔种的戾气乃是天地秽物,已成气候,哪怕血罗刹意识消散恐怕也难以消退。”

蔚韵婷本是低首不语,在他那一句“昆仑掌座以性命祭”的时候浑身猛地一震,她震惊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衡玄衍,又看见不远处抹眼泪的越秋秋,她终于明白过来,慢慢的,眼泪溢满眼眶。

她的师尊死了。

她的师尊,为了救衡玄衍,死去了。

所有人都在安静沉重地听,蔚韵婷只能低下头,压抑地低泣。

“我亦说不好未来情形会如何,为防不测,我先安排好后事。”衡玄衍闭了闭眼,说:“我一死,体内魔灵相分,若魔气自然消散,那你们就趁此良机一气驱逐妖魔,将之逐出乾坤结界;但若魔气不散,反而聚合成患,那便是天意不临我乾坤,时机未至,需图而后定,到那时,我会命无咎吞我残灵。”

众人悚而一惊,下意识看向褚无咎。

天玑宗袁子明失声道:“尊者!您在说什么?!”

“我一条残命,不求来生转世,不必讲究那些虚的。”衡玄衍摆摆手:“你们不必看他,这是我的决定,我意已决,叫你们来,便是做个见证,不准任何人日后恶意揣度生出谣言。”

他态度平静决然,俨然不可改变,众人不敢反驳,眼眶发红,低低应声。

“我以昆仑太上长老之命,命现任昆仑首徒衡明朝继任掌门,云天峰先首徒霍肃为副宗、次徒蔚韵婷继任云天长老,诸宗协力,听从昆仑号令共进退。”

这次没人说话,他们都明白了沧川剑尊的意思,褚少主如今修为最高、手腕不俗,沧川剑尊对他寄予厚望、不惜用自己的命助他再加突破以扶持乾坤山河,他身为氏族龙头,又与昆仑首徒衡明朝有婚约,衡明朝继位掌门,既保证了昆仑作为乾坤仙门的正统,又能得褚无咎全力扶持,相辅相成,再合适不过。

蔚韵婷也知道这些,她知道这是很好的安排。

可是当她听到的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在想,衡师伯真的没有一点私心吗?

明朝师妹只有元婴修为,当年师尊迫不得已,只因霍师兄不在,才暂立师妹为首徒,但所有人都知道,她这个首徒不过是暂时的。

蔚韵婷想,就算衡师伯已经不相信自己,但霍师兄呢!霍师兄对昆仑从来忠心耿耿、不顾生死,论修为论威望,他远比明朝师妹更能服众,可凭什么,衡师伯一句话,霍师兄这个做了数百年首徒的大弟子就只能沦为副宗,只能辅佐资历更小修为更低的明朝师妹!

那一刻,蔚韵婷心里忽而生出一种悲愤的怨。

她的师尊为衡师伯而死,可衡师伯没有半点感激,他只想着自己的弟子,连自己的死都要为明朝师妹铺路,甚至要踩着霍师兄为明朝师妹铺路!

蔚韵婷很难抑制住这种愤怒,甚至越来越愤怒。

所以在大火烧天的魔宫前,蔚韵婷看着被死死锢在褚无咎怀里嚎啕大哭的衡明朝,突然很难像往日一样感到同情和歉意,她只觉得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快意。

你看,你也要没有师尊了。

我的师尊因为你的师尊死了,现在你的师尊也要死了。

明朝师妹,以前我们所有人都不如你、都要供着你,以前你什么都有,可从现在,到以后,你也不一定剩下什么了。

壮丽雄伟的帝宫在大火中坍塌。

褚无咎死死把衡明朝压在怀里,他听见她凄厉到嘶哑的哭声,像要哭尽所有的眼泪,像甚至失去活下去的力气。

褚无咎一直知道她依赖衡玄衍,但从没有一刻比现在看得更清楚。

他仿佛能清晰感觉心口泛开一种冰冷的凉意。

人的心只有那么大,谁占得重,其他人就只能轻。

在她心里,最重的永远是衡玄衍,他是她的丈夫,本该是她最依仗亲密的男人,在她眼中却从来比不过曾经活着的衡玄衍,更别说日后一个死去的衡玄衍。

即使有一天他死了,她也不会哭得比今日伤心。

褚无咎觉得荒唐,甚至觉得可笑,他想放开手让她去找死算了,但他到底狠狠攥着她的腰,手掌捂住她的脸,冰冷地戾斥:“闭嘴。”

他不想再听她哭得晦气,捂住她的脸,她呜咽哭不出来,一口狠狠咬在他手心,她的泪水涌出来,温热流淌在他手掌,然后渐渐在寒风中冰凉。

褚无咎脸无表情,望着前方。

魔君从帝宫最高处跌落下来。

他跌落在半空,整个人被一把虚幻的长剑贯穿,他的胸腹敞开一个巨大的空洞,大股大股磅礴魔气涌出,几乎在同一时刻,帝宫之上,衡玄衍的身体也开始消散。

漆黑的魔气与青褐明亮的灵光同时从他体内分裂,那精粹厚重的魔气没有消散,而是在所有人震撼震惊的目光中,轰然向魔君涌去。

“哈哈哈!”魔君体内突然爆出一声鬼啸般猖獗的大笑:“衡玄衍!你终是棋差一招,输我一筹!”

“最后赢的人,到底还是我血罗刹——!!”

刹那间,周围所有逸散开的魔气像被鲸吞般重新涌入魔君的身体,魔君闭上眼,再睁开,竟露出无比震惊茫然的神情。

殷威低下头,看着自己周身前所未有磅礴的魔气,愕然:“这、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