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汤药熬好, 已是深夜。

忘尘散,顾名思义, 是让人饮下便能前尘尽忘的药。芳枝起初还不知这是什么, 直至桓羡命人将熬好的药端上来,命她道:“不管用什么方法,给她喂下去。”

“陛下, 这是什么?”芳枝震惊地问。

二人与寝间不过半殿之隔,他苍白的脸色在烛光阴翳下显得格外黑沉, 紧紧攥着一角衣袖:“她不是不想活了吗?此为忘尘散,喝下去, 一了百了, 朕是助她解脱。”

这话说得颇为吓人,一旁随侍的医官忙解释了这药的疗效。芳枝震愕地跪下来:“陛下, 这万万不可啊。”

迫使公主忘记过往的全部记忆,成为一张白纸, 留在他身边, 震惊之余,芳枝只觉得恐怖。

那样的公主, 还是公主吗?

他们之间的事她知道的不多, 她从前还觉得陛下心里是有公主的,只是方法不得当, 以公主的心软,只要两个人多加沟通,公主一定会接受陛下。

可那日被他拿剑指着小公主来逼迫公主妥协,又目睹了过后种种囚禁逼迫, 她内心便产生了深深的疑问, 这样一味的逼迫, 只为将公主强行留在他身边,不管公主是不是开心,这,是真的喜欢公主吗?

如今,竟还要用药来迫使公主忘记……

她浑身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层,流着泪推辞道:“陛下,您的出发点固然是好的,可也要顾及到皇后她自己的意愿啊。若真忘了过去的一切,这样的她,还是原来的她吗?这药又是否是永远有用呢?如果某一天公主记起您的所作所为,您岂不是又要逼着她去死吗?”

芳枝本是他的人,眼下竟也偏向了薛稚。当着梁王伏胤等人的面儿,桓羡难免忿怒,薄唇紧紧抿如一线:“朕如何又是想逼她去死。”

分明想制他于死地的是她,如何又是他在逼她去死!

桓羡冷笑:“她不是痛苦吗?如此,朕让她忘记,一了百了,岂不好吗?”

芳枝道:“痛苦的由来,在于您一味的逼迫与强求。陛下,奴婢人微言轻,但也跟随公主在塞外生活了那么久。是,或许在陛下看来,甚至在奴婢看来,那柔然的左贤王的确是对公主不怀好意,可他就从不会逼迫公主什么,即使是虚情假意过后另有图谋,也愿意为了公主让步,让她做自己喜欢的事。所以公主敬重他,亲近他。”

“陛下,您才是公主最亲近的人,你难道不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吗?公主她,最是心软,她连与她毫无关系的女孩子都愿收养、视为至亲,又怎可能对您毫无感情。是您,是您一次次把她推得更远了啊!”

类似的话青黛也曾说过,但不同的是,芳枝竟然指责他不如贺兰霆在薛稚心中的地位。桓羡愈发愤怒:“朕何尝不曾让步!”

“在秦州的时候,朕对她还不够好吗?朕不曾摈弃尊严委曲求全吗?是她,是她非要将谢兰卿的死怪在朕的头上,给朕加上这莫须有的罪名,为了他,她竟想置朕于死地!朕又岂可放过她?”

他大约是疯了,才会不要脸面身份地同芳枝一个婢子争论孰对孰错。然那事事以他为尊的婢子犹豫了一刻之后,竟接着说了下去:“人在气头上,难免会迁怒身边最亲近的人。况且谢将军的死,也的确是陛下间接造成。当初,陛下不也将太妃的死怪到了公主头上吗?”

她话还未说完即被桓羡暴怒喝断:“放肆!”

芳枝只是流泪:“奴婢没有资格就此事怪罪陛下,只是想请陛下多体贴公主。她和谢将军是被您强行分开的,她本就有愧于谢将军,眼下谢将军既因陛下命他平叛而丧命,公主心里如何能过得去。奴婢真的很怕,公主她还会寻死,这一次是被拦住了,可下一次呢?还请陛下不要将公主逼得太紧了,还她自由吧……”

她伏在地上,流泪不止。

殿中是死一样的寂静,唯闻清漏滴水声与她轻声的啜泣。

所有人都静默着,梁王犹豫许久后,亦斟酌着开口:“皇兄,要不……”

他想说求死的人是如何也拦不住的,或许真的不该对乐安妹妹逼迫过紧,然而没能说完,因皇兄狠狠一眼掠过来,只好讪讪噤口。

桓羡心间却并不好受。

他知道桓翰想说什么,但他坚信自己可以看住她,就像从前一样,把她关起来,囚在自己身边,一刻也不离开她,她哪有机会寻死?!

但脑海中却莫名浮现出在秦州那段眼盲的日子,他因看不见,便十分担心她会趁此离开,日日皆在烦躁不安中度过,将他折磨得快要疯掉,是以他虽怀念被她悉心照顾的时候,但那样每天都要担心她会离开的感受,他却一刻也不想重温。

今天是他抓住她了,可如果,如果他慢了一点呢?如果来救他们的羽林卫晚来了一些时候呢?他还会不会有这样纠结要不要对她用药的时候?

桓羡的心突然跳得疾快,是想到她从高台上一跃而下的样子,也是那个梦里曾出现过的无数次她从城楼上跳下的样子……尽管不愿承认,但却无比清晰地知道,如果强把她留下来,这样的事,以后只会反复出现。

所以啊,所以,他才想要她忘记。

他们可以重新来过。再无旁人,再无隔阂。

心中有声音叫嚣起来,他没错,错的是愚昧的他们!他是在帮她解脱,他又有什么错!

那碗药仍旧搁在桌上,夜阑风静,碗中黑波沉沉,觳纹不起。

他看看一片死寂的内寝,再看看烛光下黑乎乎的汤药,他伸手欲端时,不知因何,却想起去岁秦州府上她答应同他在一起的日子。

似乎是伏胤同她说了一些事后,她待他的态度突然软化了下来,她说:“都已经过去了。只要哥哥对我好,我就会喜欢哥哥的。”

她还他要以他的皇位起誓,此生不可以强迫她做她不喜欢的事,不可以再对她用那些脏药,不可以再关着她……

时至如今,他也不知她那时同他提这些要求时究竟是真心是和他相守,还是迫不得已的假意,但回想起那段日子,的确是很幸福很幸福的。即虽她有数次机会趁着他眼盲时逃走,可她都没有,她留了下来,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他们像幼时一样,相互依存,相依为命。

分明一切都是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为什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他又想起小时候的那个她来,会在生病时可怜巴巴地扑进他怀中,说头疼,要他吹吹。

那个时候的她是如此依赖他,为什么他们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而如芳枝所言,若真的给她喂下那药,让她变成一张白纸,那样的薛稚,真的又是他想要的吗?

不是啊,他想要的,是会在宫檐风铃下对他巧笑倩兮的她,是会在世人皆看烟花时却只含笑看他眼睛的她,是会心有灵犀地于酒宴上、人影幢幢间与他相隔远视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