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清晨的阳光被窗纱筛得朦胧柔和, 鸟雀低语,屋中榻上紧掩的青色帷帐内, 桓羡忽自梦中发出一声恍惚的惊呓, 霍地自榻上坐了起来。

急促的呼吸尚在平复,魂悸魄动,连额上亦渗出了薄薄的一层冷汗。他急喘着, 下意识看向了身侧熟睡的少女。

她还在,双眸轻闭, 睡容宁静,眼睫柔顺地搭在眼睑之上, 在白如新瓷的玉颊上投下淡淡的鸦青色的影子。

桓羡于五脏肺腑间乱跳的一颗心心渐渐归位。他重新躺下, 轻轻将平躺而卧、犹在沉睡的人抱入怀中,薄唇触到她微凉的额头之时, 才终于有了几分真实感。

方才他又做了很不好的梦,梦见她从城墙上跳下来, 掉在他面前, 满脸是血。

她还活着,没有受一丝半毫的伤, 这真是再好不过。

察觉男人的动作, 睡梦中的薛稚不安地颦了颦眉,无意识地转身想要逃离他。

眼下还是夏季, 虽然秦州地处塞上,远没有建康那般炎热,但两个人这般赤条条抱在一起,即使是睡梦中, 她也能感觉到那粘腻的热意。

但还未完全脱离那抹热, 却觉又被人拖了回去, 愈发浓烈的热意如岩浆如大火将她尽数包围,薛稚终从一片荒芜梦境中睁开了眼。

“你做什么……”

看清是他,她皱了皱眉。

脑后还因昨夜长时间的缺氧而一阵阵轻微发疼,大脑浑浑噩噩。桓羡道:“我在看你脸上有没有血。”

“……”

薛稚一阵无言。

他是故意在折腾她吧?

目光却触及他裸露的左肩上一道已经结疤的伤口,似是剑锋所致,可无论是鹤壁时遭刺客行刺的那一回,还是表兄赠他的那一箭,不是都在背部么?

她目光微有迟疑,落在桓羡目中,却无端有些心虚,低咳一声:“这个没什么,早好了,栀栀是担心哥哥?”

那是谢璟留下的伤,丢人得很,他究竟不想令她知晓。

薛稚冷冷别他一眼:“哥哥没有自己的事情做吗。”

眼下金城以西还在叛贼手中,又有吐谷浑与贺兰部加入混战,他如何这样闲。

这明显是赶人的话,兼又冷冷冰冰,哪里却有昨夜的浓情蜜意。他心间微黯,浓长的黑睫掩去了眼底的情绪:“这几日停战,会轻松一些。”

“栀栀睡吧,让哥哥再抱会儿。”搂她在怀,桓羡轻声地说。

薛稚没再理他,被折腾了一晚,她身体不舒服得很,见他也不似乱来,便勉强抑下心间那些乱七八糟的心绪,枕在他精壮的胸膛上睡去。

桓羡看着趴在怀中的妹妹。

她睡得很安稳,就像是很多年前的漱玉宫里,她很依赖他,即使热意炎炎也不肯松手。

彼时的他并不珍惜她的亲近,相反,偶尔还会因为她太过黏人而烦她,哪里知道,曾经不屑一顾的,如今苦苦追寻也不可能再得到。

世事有若流水,奔腾向前,一去不返。那样亲密无间的日子,也终究是回不去了。

——

薛稚再醒来时,身边已经空无一人。芳枝进来问她是否要起来洗漱,报告过蓁儿的情况,又小心翼翼提了天子的去向。

桓羡一个时辰前去了秦州刺史府商议政事,特意嘱咐过不要惊醒她。薛稚神情淡漠地听完,麻木地“嗯”了一声:“你下去吧。”

她不是很想起来,回想起昨夜和清晨的一幕幕,更是有些迷惘。

她这是怎么了呢?

又被桓羡下脏药了吗?否则,昨夜的她怎会如此放荡不堪。难道当真被他放下身段来哄一哄睡一觉,便可以什么都不再计较,乖乖地和他回去、与他重归于好吗?

何况他们根本没有所谓“好”的时候。他们连爱人都算不上,从来都是一对可笑的兄妹,仇人,通|奸者。

如果她还是从前那个被多方掣肘又胆小怯懦的薛稚,也许她当真认了命回去继续做他的玩物,可是这么多年了,人总该有一些进步与追求,她又怎么知道他还会不会像从前一样,喜怒无常,刚愎自用,就算她肯妥协了和他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也一样会遍体鳞伤。

薛稚起身后,又去隔壁院子里看望了才吃过奶、被芳枝拿着拨浪鼓逗弄的蓁儿。

她生得很漂亮,雪肤乌目,娇嫩的皮肤吹弹可破,一看便知日后是个顶顶漂亮的小姑娘。

照料孩子其实是件很费心神的事,还好桓羡命人从城中找了个奶水充足的妇人,也有育儿的经验,芳枝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奶娘周嫂并不知她身份,只当是郡守家的女郎,还以为蓁儿是她的女儿,笑着夸赞:“这孩子长得可真好看,一看就是随了姑娘的相貌。”

薛稚笑了笑道:“这是我捡的。”

“她母亲去了很远的地方,我就帮她照管了。”

“捡的啊。”周嫂有些尴尬,但她是个热络心肠的人,很快拿话带了过去,“姑娘可真是好心肠,不过不知道姑娘成婚了没有,若是没有成婚,恕我多嘴,还是送给那些想要孩子的大户人家比较好,若是单身女子,只怕是要被说闲话的。人言可畏啊……”

知她是好心,薛稚也没计较她言语里的僭越,淡笑着点了点头:“我成婚了,夫君也是同意了的。”

“这就好,这就好。”周嫂忙不迭说着,“这年头还有些丧尽天良的人生女不举,姑娘和贵郎婿主动收养女孩子,真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薛稚只笑,没再说什么。

她原是不欲在这位陌生的妇人面前头透露太多信息只能这样说,芳枝听在耳中,却是微愣。

公主这是愿意接受陛下了?

薛稚在房中陪伴了蓁儿一会儿,又想出去转转,遂对芳枝道:“我想出去走走,你照看着蓁儿。”

既回了汉地,从前在贺兰部没来得及做的事倒是可以做了。她打算去书肆里找找,瞧瞧有没有合适的医书,打算采购一批,等时局稳定后给乌格图送去,叫他分发给族中的子民。

这也许,是她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事了。

然而才一出院门,便被侍卫拦住。她嘲讽笑了一声:“怎么,我是被看守的犯人吗?连出去的自由也没有?”

侍卫们面面相觑,唯独交叉于她身前的长戟不曾放下。薛稚冷了脸色,欲将长戟推开,这时伏胤却走了过来:“放手。”

交握于她身前的枪戟应声放下。

“是他让你们看着我的?”薛稚问。

伏胤屏退那两人,不置可否:“陛下没让我等看守公主,只是吩咐了,不许公主离开官驿。”

这有什么区别。

薛稚心里微恼。

她不想为难对方,放柔语气解释:“我只是想出去转转,也不可以吗?”

伏胤却道:“公主明知道您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您若出事,我们这整个院子的人都活不了。眼下秦州之外兵荒马乱的,公主何必为难我等,属下也不想步薛家刺史之女的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