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第2/2页)

那年撷芳阁,几十名手艺最顶尖的绣娘,日夜轮流不停的绣了三个月,终于绣出了一幅纵九寸、横一百七十余寸的巨幅双面绣。一面是烟波浩渺、层峦起伏的《千里江山图》,一面是奇幻绚丽、飘逸浪漫的《洛神赋图》。

上面每一针每一线都栩栩如生,绣出来的成品精妙绝伦,世上几乎找不到这么好看的双面绣了。

父亲将绣品装进好看的匣子里,小心翼翼的交给那位公子派来取绣品的人,然后等着那位贵公子实现他承诺给庄家的荣耀。

但那幅绣品没能给庄家带来荣耀,而是带来了惨烈的灾祸。

后来,官府带着浩浩荡荡的官差来到庄家,声称庄家参与毒害李贵妃和八皇子,要来拿人,期间给庄家一丝一毫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但是庄家怎么会毒害李贵妃和八皇子呢,江南离上京这么远,他们口中的李贵妃和八皇子是庄家伸手都够不着的人物,庄家怎么就会害了他们呢。

但没有人听他们的辩解,一夕之间,庄家就家破人亡。

青槿抹掉脸上的眼泪,抬头问孟季廷:“爷,你当初买下我和姐姐,是真的无意间遇上我们,然后看我们可怜救下我们,还是专程就是来找我们的?”

孟季廷问:“有什么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如果,如果……你们当初是专程来救下我们的,那你为什么不来早一点呢?你知道我们都经历了些什么吗?”

青槿埋啜泣出声,仿佛极痛,哭到有些接不上气来。

“你知道我们经历了什么吗?”她再次仰着头问他。

孟季廷走过去,手托住她的脑袋,让它靠在他的胸口。

他轻声的,温和的安慰着她:“乖,都过去了。”

真的都过去了吗?根本没有,因为她到现在都还会做噩梦,因为她现在已经没有了父母和许多家人。

那年,一直与庄家生意上有竞争的林家,领着官差来家里抓人。

他们拿走家里值钱的东西,抢走府里的房契地契,他们还要砸烂祠堂里祖先们的牌位。父亲上前阻拦,却被一刀刺穿了胸口,然后睁着眼睛目露不甘的倒了下去,甚至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

母亲看着倒下的丈夫,拿起剪刀想要跟他们拼命。

那些人也想要杀了母亲,但是刀落下来,却没有落到她的身上,因为大伯母扑倒她的身上替她挡下了……她们是姐妹,她们一起做父亲妻子的时候总是吵架,比对方少一根线一根针,都觉得自己吃了亏。

哪怕父亲端水端得再平,送给她们的所有东西都是分不出轻重的一式两份,但哪怕花样不一样,她们也会觉得父亲更偏心另外一个,就算花色款式一样,她们也觉得父亲只捡对方喜欢的花样送——或许她们心里也清楚,她们要的从来不是父亲的一碗水端平,她们要的本就是偏爱,要的就是丈夫心里的唯一。

活着的时候姐妹两个闹起来能把家都翻了,吵架的时候恨不能咬死对方。可是最后,大伯母却替母亲挡下了那一刀。

母亲不懂,她抱着姐姐的身体,哭着问:“为什么,为什么呀?”

那一刀大约让大伯母很痛,她说话总是断断续续的,说每一个字仿佛都要费好大的力气。

她伸着手抹掉妹妹的眼泪,笑着说:“我是姐姐啊,因为我是姐姐啊。以前,我当姐姐却从来没有让过你也没有护过你,事事跟你争,这一次我护你一次,你不要做傻事,你保护好四个孩子。”然后她又仿佛很得意:“你看,最终我又赢了你一次,我和老爷死在同一天。”

然后,母亲和他们兄妹四人被发卖,连父亲和大伯母的尸骨都来不及收拾。

买他们的官牙是与庄家在生意上有世仇的林家找来的,对她们很不好。

母亲划破了自己的脸,在他们的脸上涂满泥巴,然后艰难的护着他们,在那些人牙子的手下,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

母亲要像仆人一样的伺候他们,劈柴烧火,洗衣做饭,端水倒茶,稍有不顺她们便遭来毒打。

可就算这样,哥哥先是被他们卖掉了,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将他卖到了哪里,无论母亲如何哭着哀求和阻拦,却最终被迫与孩子分离。

再后来,只有五岁的青柏因为肚子饿极了,偷偷跑出来捡他们不要,丢在地上的包子吃,却因为吃到里面带核桃的馅料而发病。

那些人看他发病的样子仿佛觉得特别有趣,将核桃包子一个一个的塞进他的嘴里,逼着他吃,然后看着他呼吸不了躺在地上挣扎的样子,便高兴的哈哈大笑。

那时的青槿第一次知道,原来世上有些人这样的坏,不为仇不为怨,只为了高兴便能逼死一个孩子。

等母亲洗完衣服回来,青柏早已没有了呼吸,不管她再怎么呼喊,他也没有了声息。

他们母女三个人,用双手一点一点挖开土,刨出一个坑,将青柏埋进了土里。然后望着看不到尽头的如地狱般的日子,如行尸走肉一般赖活着每一天。

再后来,那些人又想要对母亲不轨。母亲终于忍受不了,拿刀子扎死了其中一个人,最后死于另外几个人的刀下。

她死后眼睛一直闭不上,不管她和姐姐怎么抚平,最后都是合不上。她无法瞑目,或许是因为恨极了那些人却无法报仇,或许是放心不下她们。

她和姐姐两个人,又亲手埋葬了母亲,最后身边就只剩下了她和姐姐两个人,哪怕每天晚上互相抱紧了彼此,却还是无法感到温暖。

所以,为什么他没有早点来呢,如果他早点来了,是不是娘和弟弟都不会死。

不,甚至更早的时候,如果他们没有把他们庄家牵扯进他们争权夺利的朝局中,庄家甚至不会遭此大祸,父亲母亲大伯母,庄家所有人都还好好的。

青槿问:“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们上位者在争权夺利,可最后却是我庄家遭到了杀身之祸……是不是对于你们位高权重的人来说,你们目光俯视下的普通人,那些伸手都够不到你们的脚底下的人,一点都不重要,生杀予夺,可以随意践踏。”

孟季廷伸手用拇指抹掉她脸颊的泪水,没有说话。

有时候实话说出来总是让人感觉失望又冰冷,当初做那个局的人,又怎么会去考虑将小小一个庄家牵扯进来,庄家最后的下场会如何的。

当初牵连进去的,又何止一个庄家。庄家无辜,但对做局的人来说,心里所想的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