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苏州十日

正当钱谦益、瞿式耜等一干江南名士、缙绅世家,正在虎丘千人石上高谈阔论抗清救亡之策的时候,虎丘山门外的一座石桥上,却有群人正在一边推推嚷嚷,一边扯着喉咙,彼此争吵。

虽然早有人预先在桥头竖起了“闲杂人等止步”的牌子,但门外的人显然没把这警告当成一回事。

只见一名身材瘦小,面貌俊秀的儒服少年,正对着把守石桥的一干复社士子,横眉怒道:“……让开!这虎丘乃是天下名胜,又不是你们自家的祖产,你们来得,别人怎么却来不得?”

而络绎赶到石桥边的旁人,听得这位少年说得有理,即使原本没打算进去瞧热闹的,一时间也纷纷抡起拳头,叫喊助威起来:“……是呀!这虎丘又不是你们自家的私产,怎能这般随意霸占了呢!”

那奉命守门的中年书生,看着自己似乎要犯了众怒,只得连连作揖道:“……大伙儿不要闹了,我们占用虎丘乃是要讨论天下大事,山上地方有限,容不下再多的人,怕出了什么意外,还请大伙儿海涵。”

“……不行!这不是瞧不起我们么?所谓天下大事,匹夫有责,为何不让我等一起上去议论!如今时局大乱,鞑虏狼子野心,荼毒江南,苏州也是危在旦夕。此等性命攸关之事,岂能只凭尔等擅专独断?”

然而那领头闯门的少年,却是得理不让人,见有人助阵,底气更足,竟抬起头来,朗声吆喝道:“……反正我是一定要听听诸位先生们的对策!脚长在自家身上,被挤得失足落崖也是天意,哪个要你们管了?”

“……我们也是一片好意……”守门的中年书生见桥边的人越聚越多,那领头的俊俏少年又一味胡搅蛮缠,不禁有些惊慌。那少年却趁机凑过来喊道:“……让不让过去?若要再阻拦的话,我们可要硬闯了!”

然而,那守门的中年书生定睛一看,却突然对着领头闯门的儒服少年笑了起来:“……哈哈哈,姑娘,如今聚集在虎丘的不是缙绅名流,就是官宦大儒,你一介女流却要到男人堆里凑热闹,究竟意欲何为?”

突然被说穿身份,那男装少女的脸色登时变得煞白,吃惊道:“……你、你怎么得认出……”

“……呵呵,姑娘你虽说摘去了钗环,但耳根上的环孔还在,焉能逃得过在下的眼睛!”那守门的中年书生伸手捋了捋胡须,傲然笑道,“……刚才离得远,这才没看清楚,如今你却凑过来,岂非不打自招么?”

那男装少女伸手摸了一下耳垂,粉面一时通红,跺脚恨道:“……你、你欺负人!我、我……”她支吾了几声,不由气急,竟然掩面哽咽起来。而跟在她后面起哄的众人,也这才明白过来,一时间议论纷纷:

“……呵呵呵,老夫真是眼拙了,原来是个女娃子呀,我说她个子怎地这般娇小呢!”

“……这么如花似玉的小女娃儿,乔装改扮成这副模样,想必是偷着来私会哪位情哥哥吧!”

“……啧啧啧……看她粉面桃腮的,简直像是水塘里的嫩藕,不知哪个后生有这般艳福……”

“……哎,真是世风日下啊!连个丫鬟都不带就出来乱跑,这姑娘竟然如此不守妇道!”

“……呃,看她那模样脾气和做派,想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女子吧!”

……

千夫所指之下,看着周围这些男人的眼神渐渐变得猥亵起来,那男装少女一时间又羞又气,却又拉不下脸来当众耍泼……幸好,就在她羞愤欲绝之时,却看到一位峨冠博带的年轻士子徐徐走来,不由得顿时眼神一亮,高声娇喝道,“……陈子龙!我找你找得好苦呀!怎么到了苏州也不来见我?!”

那边的松江名士陈子龙,原本正在跟身旁的几位朋友说话,听了这位男装少女的叫唤,顿时就是一愣。直到那少女将头上的方巾取下,露出如云的长发来,才恍然大悟,连忙凑过去伸手将她拉住。

“……哎呀!怎么竟会是你!杨影怜,你几时到的虎丘?”

“……刚到的虎丘,还没进门呢!就被拦了下来!真是晦气!”那男装少女搓了搓手,呵出一团白气,不悦地说道,“……还有,别叫我杨影怜,本姑娘如今姓柳,名隐,字如是,你可要记清楚了……”

“……呵呵,你这新名字倒是精灵古怪,杨柳不分,隐去真名,作如是观。竟比旧名还要大气呢!”

看到两人互相打情骂俏,这般异常熟络的模样,旁边的几位书生不由得有些好奇,甚至露出了几分暧昧和羡慕的神色,“……陈兄,这位小娘子……莫非是你在苏州结交的红颜知己?不给我等介绍介绍?”

“……呵呵,好的好的,我这就给大伙儿引见引见,她是盛泽镇归家院徐佛的女儿,去年与我在松江相识。别看她年纪不大,却是冰雪聪颖。她写的诗文,就连天如公(张傅)都多有赞誉呢!”

说着,陈子龙便拉着柳如是,给旁边的几位复社朋友引见一番,柳如是也是一一施礼应对,镇定自若。众人见她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弱女子,竟然就敢独自出城来闯虎丘,不由得暗赞她胆气过人,非同凡响。

……

——站在虎丘山脚下叫门的这位男装少女,就是大名鼎鼎的明末名妓,今年十六岁的柳如是。

柳如是,原本姓杨,生于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幼即聪慧好学,但由于家贫,从小就被掠卖到吴江为婢。崇祯元年(1628年),柳如是为江南名妓徐佛收养,自号“影怜”,表“浊世自怜”之意。

崇祯五年初(1632年),柳如是被养母徐佛嫁与年逾花甲的大学士周某为侍妾。周大学生乃是状元出身,常把她抱于膝上,教她读诗学文,使得其他妻妾醋意大发。但婚后不过数月,周某突然暴死,因为柳如是并未生育子女,为当家大妇所不容,被迫下堂而去,旋即于苏州、松江乘花船重操青楼旧业。

寓居松江之时,柳如是(当时还叫杨影怜)与复社士子和东林党人多有交往,常着儒服男装,与诸人纵谈时势、和诗唱歌,好出惊人之语,很得当时那些江南文人青睐,仿佛扮演着后世的交际花角色。包括陈子龙、张溥在内的许多青年名士,都曾是她的裙下之客。其中陈子龙与她关系最好,隐约已有情愫。

之后,柳如是又返回苏州,直到不久之前方才改名为柳隐,取字如是,所以陈子龙尚不知晓。

(虽然柳如是被后人列入秦淮八艳之中,但她其实是苏州名妓,基本上在苏州和松江两府盘桓。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可以表明,她在从良嫁人之前,曾经到南京秦淮河上跟当地花船抢过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