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崇祯四年的二十七个瞬间(二十)(第2/7页)

“……髡人虽自澳洲来,其先宋室孑遗也。虽处荒蛮,未忘根本,亦有诗书经史。然久在化外,文气薄弱,受诸夷沾染,道统渐疏。是故文字虽如华夏,独书写多以俗体,行文俚俗,文告亦然。髡人据临高,并办学校,其之办学,独收贫户子女,从者勿须束脩,且给衣食,故贫家多乐附学也。其学也,不教诗书典籍,以识字为先,而后及术数之学,澳洲秘术之本也。稍长,则教之以诸杂学,称物理、化学。子书经史,反成别种,稍稍涉猎而已。如是学成结业,称毕业。髡人无科举,亦不重文字,学子毕业即用为假髡,供其驱使奔走,其自幼耳濡目染,皆澳洲学也,言行与真髡无异,较之寻常假髡,尤为得力,髡人所置官吏,亦多出其中。故入其学者先多为贫户,后则缙绅富商皆有入学,至有士子弃学就髡者……”

总的来说,对于“澳洲人”的学校,民间有着两种截然对立的看法:庶民百姓对于既懂农业又知工商还会打仗,一身本领处处有用的“澳洲首长”们,几乎都是敬若神明,对于他们的学问自然也是捧得很高,小孩若是能有上学的机会,就绝对是举家欢喜。而大部分缙绅士子虽然也承认这些“澳洲学问”的确堪称是经世致用,格物致知之学,但和孔孟之道根本不相干,学这种东西是不能科考的,故而纯属无用——在他们看来,不能应试考科举的学问就是没用的。所以他们不是对“澳洲学问”不屑一顾,就是只派了几个没地位的庶子庶女去澳洲人那边上学,主要还是为了输诚,而不是真心指望他们学会什么东西。

至于“澳洲人”就是靠着这些不能应试考科举的“无用学问”打败了官兵,占据了临高,席卷了琼州,兵威震慑两广,以后说不得还会赢得天下……他们则基本上没想过这个问题,或者很自信地认为,不管澳洲人眼下再怎么推崇杂学,背离圣人教诲,等到有朝一日得了天下之后,也肯定得要拨乱反正、礼贤下士、迁就他们这些读书人,把科举的内容重新改成四书五经才对——对于此类妄想,徐霞客基本持悲观态度。

当然,正如任何体制下都有另类人群存在一样,海南岛的士子之中,同样也有放弃八股时文,转而进入澳洲学校,一心“投髡”的。甚至还有外地读书人专门来临高求学“澳洲学问”的。但这眼下似乎还是少数。而且,即使是那些“投髡”的读书人,多半也是抱着“劝其众心向教化,不可一味凭蛮力”的想法,把自己看得好似救世主,却把澳洲人当做“需要拯救”的愚蠢蛮夷来对待……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

作为大明第一“驴客”的徐霞客,虽然在明末士林之中也是一个很另类的存在,但对于“澳洲人”不重诗书礼法,企图用“澳洲学问”以夷变夏的做法,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抵触——自古以来,改朝换代也是常事,不改的是读圣贤书的士人与天子共天下。可澳洲人教的书办的学和圣贤书基本没怎么沾边,偏生却把辖下版图治理得如此的兴旺,面对这样被忽视和冷遇的局面,读圣贤书的士子和缙绅又该如何自处呢?

带着这样烦乱的心思,徐霞客在今天没有继续在东门市内闲逛,而是去了郊外的云笈观进香散心。

——临高本地大名鼎鼎的“澳洲道长”,道号“盗泉子”的张应宸建设的“道教理事会”总部云笈观,位于临高县城以西五公里的永庆观旧址。这是一座始建于宋代的道观,明代洪武年间,曾有道士曾道宁募款重修,弘治年间道观毁于盗寇,正德年间由县丞王锡再次募款重建。当穿越者来到此地之时,距离永庆观的最后一次重建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百五十年。道观早已荒废,建筑物只留下石制的建基。

张应宸选中这里首先是此地的地价便宜,不但比东门市低,比临高县城内也低。其次这里距离县城不算很远,已经修通了道路,交通方便,又相对远离闹市比较清静。此地的房屋地基保存完好,盖房的成本不高。地基上还有不少古树,整修之后是环境相当不错。但由于宗教部门的经费总是不足,张应宸本人又长期在北方传教,所以现在只完成了大殿、办公间、道生宿舍、方丈室、藏经阁等一部分早期工程。

但即便如此,远离了喧嚣嘈杂的闹市,走在环境清幽的道观庭院里,看着大殿墙壁上老君、张道陵、葛洪、陶弘景、孙思邈等人的半身像(就是学校里那种挂走廊的画),听着观内道生们的齐声朗诵,还是让徐霞客感觉心头为之清净了许多。回头看看道观门外的树荫下,零星散落着不少供人歇脚的石桌石椅,刚才道观里出来的香客,大半都在这边拿出了茶果,悠闲地喝茶聊天,几个老先生正在下棋,也有人玩纸牌的,或者在看报纸和杂志,还有人拉起了琴声悠扬的二胡。

看着这一派闲适安逸的太平景象,徐霞客不禁感到心中块垒全消,念头瞬间通达——也罢,只要澳洲人能让天下府县尽皆如此安乐,纵然推崇杂学、以夷变夏,又如何呢?所谓的圣人之道,不就是为了天下安泰,百姓小康么?如果以圣贤书治国的结果就是天下骚乱、民不聊生,这等祸国害民的学问,不要也罢!

然而,徐霞客这几日的走马观花,其实仅仅是看到了临高这地方光明与安乐的一面,却不知道为了营造出这样富足和繁荣的社会生活,同样也无法避免各种各样的剥削、压迫和奉献。

——任何一项伟大事业的走向成功,都离不开无数死亡与牺牲的残酷血祭……

……

幽深的矿井里,荼罗奋力挥出手里的镐,镐头撞击着岩层,发出一声闷响。

他全身赤条条的,上上下下都是汗,只有脖子上挂着一块早就没有毛的毛巾。一盏汽灯在侧后方放射出炫目的光芒,在煤层上投下他拉长的身影。

荼罗吐出一口长气,矿井的空气污浊难闻,但是他别无选择。

他被送到这里多久了?他不记得了,地下没有白天和黑夜,他没办法计算过了多少日子。

他知道的是,跟他一起送来的二百多个各部落的人,现在只剩下他和阿洛。

阿洛和他是一个村子的,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在和相邻部落的争斗中,他们被抓住了,然后被送到海边一个寨子里,在那里有白皮肤的毛人把他们押上一艘比一百条划艇还大的船。他把那条大船叫成黑船,因为他们被关在船里一个黑屋子。一起关着的,有很多很多人,来自各个部落,大部分都跟他们一样是部落的战士,在各种各样的情况下被抓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