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舍不得

夕阳最后一缕余晖落在四四方方的戏台上, 脸上涂了油彩,面容不清的人将颜色各异的灯笼挂了好长一串,台下或坐或站, 已聚集了好多的人。

商绒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 有人拨弄管弦,乐声时断时续,那么多张陌生的面孔都在笑,她的视线一再被攒动的人头遮挡,她只能被动地被少年拉着从聚集在戏台前的人群里挣脱出来。

一如梦石所说, 今夜果真来了不少货郎,他们卖些吃的玩儿的, 也有银匠趁着热闹赶着来了, 卖些妇人喜欢的钗环首饰,也能替她们将旧银饰溶了重新打出新物件儿来。

商绒看见一群孩童围着一个老翁打转,那老翁慈眉善目, 笑呵呵地将糖烤化, 行云流水般勾描出一只胖乎乎的老虎来递给其中一个小孩儿。

忽然间, 一直牵着她的少年松了手, 商绒的目光才从糖画摊上移开, 却见少年已上前几步, 排在了那群小孩儿的身后, 也许是察觉她的目光, 他转过头来问她:“你想要什么样的?”

他一点儿也不在乎那些小孩儿和妇人好奇打量他的视线, 那双犹如点漆的眸子只在看她。

然而那么多双眼睛跟随他的目光也看了过来, 商绒不自在地侧过脸, 只道一声:

“都好。”

折竹淡应一声, 转过头静默地瞥一眼自己前面还剩多少个小孩儿。

做糖画的老翁手脚很是利落, 小孩儿们喜欢的动物他几乎是信手拈来,才将一个小狗糖画交出去,老翁一抬头,看见个白衣少年。

他乌黑的发髻梳得整齐,只用一根雪缎发带束着,那样一张年轻俊俏的面庞十分惹眼,老翁不是第一回 来桃溪村,也知道有些文人雅士常会暂居乡野,故而他也仅仅只是迟疑了一瞬,便笑着问:“小公子想要老朽画什么?”

折竹回头,见那个裹着兔毛边披风的姑娘已背过身,在打量围在银匠面前的那些妇人。

“随你。”

折竹再转过脸,将一粒碎银扔进老翁的钱匣子里。

老翁瞧见那零星铜子儿里的一粒银子,便笑得眯起眼睛,摸摸胡须便有了主意,随即开始融糖作画。

夜里寒凉,村中人张罗着在戏台前平坦的空处烧了一堆柴,天色悄无声息地暗了下来,烧断的木柴彻底淹没入火光里,激起烧红的炭屑如一簇散开的天星,映在每个人的眼睛里,又很快湮灭。

空气里有热汤与酒的香味,折竹抬起眼,看见对面有人支起了简易的炉灶,以供来小庙会的人消夜。

“小公子,您的糖画好了。”

老翁苍老的声音将折竹唤回神,他垂下眼来,正见老翁递上来的四支色如琥珀的糖画。

“梅兰竹菊四君子,但愿小公子喜欢。”老翁笑吟吟地道。

“多谢。”

折竹转身,也不知先吃哪一个。

商绒正在盯着银匠那打开的木盒子里的银饰看,忽有阴影笼罩而来,她一下察觉,转过脸去,正对上少年手中的四支糖画。

“你要哪个?”

他问。

商绒急着想要让他去看银匠的木盒子,也没细看,伸手便从他手中接来一支,又拉住他的手,说:“折竹,你看那个。”

折竹的目光却最先落在她手中晶莹透亮的糖画上,那是一截携霜栖雪的竹枝,他的睫毛垂下去,又听见她的声音,他才抬眼看向她所指的方向。

一支银簪静躺在盒中边角的位置,它纤薄细长,簪头錾刻一叶,叶片上的脉络栩栩如生,无玉石做陪衬,无繁花作表里,来来去去的妇人里没一个瞧得上它。

“你喜欢?”

折竹咬一口兰花糖,随手将剩下的两支糖画给了过路的孩童,便要去摸腰间的碎银。

商绒却朝他摇头,说,“我自己买。”

最先在南州渔梁河遇见他时穿的衫裙与绣鞋都绣满了珍珠,商绒早将它们拆了下来,比起那些金玉首饰,珍珠用着方便些。

商绒才用珍珠换了那银簪来,折竹便单手接过用它挽起她的发辫,见她摸着那根银簪欲言又止,他奇怪地问:“怎么了?”

商绒摇摇头,不说话。

这一瞬,焰火上天炸开五光十色,夜幕亮起又暗下,戏台上敲锣打鼓,好戏上演。

然而黑压压的一片人山挡着,商绒并看不清戏台上一切,直至身畔少年伸臂将她揽入怀中。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戏台,无人发现两道身影如风掠入那棵大树底下的浓荫里,消失不见。

商绒坐在粗壮的树干上,透过枝叶间的空隙,她清楚地看到底下连绵的灯影与人群勾勒出的热闹景象。

台上唱的戏文是什么,她也从未听过,再看手上这支糖画,它精致漂亮到她有些不忍心吃,可是她偏过头,却见身畔的少年咬下最后一口兰花糖。

灯火穿透枝叶映照他的侧脸,他正垂着眼帘在看底下的戏台。

商绒无声地随着他的视线看去,轻轻咬下一口糖。

这已不是她第一回 看戏,在容州城时,她已跟着折竹看过几出,此刻底下叫好的声音连成一片,而她与他在那片热闹之外,在黑沉沉的,教人看不清的树荫里,拥有两个人的清净。

“折竹。”

她忽然唤他。

“嗯?”

折竹应了一声,却没抬眼来看她。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院子里那具死尸的?”她一边吃糖,一边问他。

“昨夜。”

他只简短两字。

商绒闻言,细想昨夜,她记得他用过晚饭后便在屋中,于是她侧过脸来看他,“是在我睡下之后?深更半夜,你出去做什么?”

“看星星。”

他的声线清澈。

商绒看着他,隔了好半晌,她轻声问:“是不是因为我问了你的事,令你不开心了?”

折竹听了这话,他偏过头来与她相视。

“商绒。”

他忽然唤她的名字,神情冷静而坦然,“我也许与你想的并不一样,我没有什么不可触碰的记忆,你也不用为此而耿耿于怀。”

“我却觉得,你该想想你自己。”

他说。

“我?”

商绒不知他为何忽然提及她。

“当日渔梁河你我初见时,你捧来金玉要我杀你,”折竹的面容浸润在斑驳散碎的暖光里,那双漆黑的眸子神光漾漾,“你却没想过自己了结?”

商绒一怔,随即很快低下头躲开他的目光,说:

“那是因为我怕疼。”

“只是怕疼?”

折竹的话锋逼得她退无可退,她不安地抿紧嘴唇,不肯再说一句话。

“你少了一分自我了结的勇气,所以才寄托于我来帮你结束你的苦痛,”晃动的枝影里,他的声音如风般落在她耳侧,“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不敢,也许源于你的不舍?”

商绒的手指不自禁地越收越紧,捏得裙摆发皱,她的眼底神采黯淡,像一只躲进壳子里不肯出来的小蜗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