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990·冬 ◇(第2/3页)

她悄悄抿嘴,憋住会心的噗嗤。

这事儿她以前常干。八十年代公物概念尚没被群众接受,她走哪儿写哪儿。

小南城墙上地上树上随处是她的情绪笔迹,二哥甚至循过这些歪扭的小字,找到过桥洞下离家出走的她。

伶仃树木横斜在纵横交错的阡陌沟渠旁,驴车一颠一簸。像红灯牌收音机按下了音量键,鞭炮与欢笑一格一格低下去,视野里的囍字模糊成影绰的红。

天是真冷,一年四季,青豆最怕冬天。

她把提篮固在两腿间,口鼻缩进领口,露出双眼睛,打量起记忆里骤然塌缩的故乡。

石头哥操着口乡音,努力捋直舌头:“曾(城)里比我们仄(这)好吧?”

风呼哧冽过,青豆先没听清,反应过来急忙否认。

石头哥酒后感慨,称今朝这婚事办的太有排场了,昨日待媒的菜都没见过,问她厨子哪儿请的,他孩儿百日宴也想请。

这事儿都是二哥和妈弄的,青豆不知。石头哥又问,“新四(式)武/器哪里来的?”

他问的是四轮桑塔纳。青豆扮作一个不闻窗外事的傻子,又推在了二哥的本事上,“不晓得,都是二哥办的。”

“青松出息了,赠(挣)大钱咯!”石头背朝青豆,发出羡慕。他和青松当年还是一起逃课的同学,没想到一个逃去城里发家致富,一个逃进猪圈,养起猪来。

人家都说知青嫁人嫁出两截命运,怎么逃课的二流子,命也能差这么多。

驴车慢吞吞碾过冬罕的泥地,青豆看不清石头哥的表情,也清楚他并无恶意。但这句话在她读来,更是讽刺。

“一胎六十天内必须上环 二胎九十天内必须节扎”“新婚夫妇入洞房 计划生育不能忘”......

斑驳的标语划过眼帘,搅起青栀出生前血雨腥风的回忆。

程家村的标语该是好多年没更新了。这些句子,小南城七八年前就换掉了。

后半程驴子累了,驴腹作力,一路赶一路拉馒头大的粪驼子,还冒着热气儿。

青豆捂着鼻子,夹着篮子,难受得脚趾在鞋内一个劲儿地抠。石头酒后话多,青豆怕说错话,又熏得睁不开眼,可劲儿充楞,数着秒,算着分,总算捱到了南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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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

“哥!——”

之字形砖梯表面嶙峋,不规则铺就,上次她来走得很慢,今天日子好,心情好,一口气蹬上了山。

她气喘吁吁推门,程青柏甫坐下身,未合的窗户透入冷风。

她一眼看到了窗棱新糊的单薄纸张,着急上火:“寺里的香火钱呢?为什么都不换个玻璃窗?都什么年代了!”

程青柏含笑给她斟热茶。

这间房刚腾出来,搬来时蛛网连天,看不清本来。据说这间上次住人还是清朝,没置替新窗也不奇怪。院里一年添一回东西,下次统计要等开春。

他怕青豆记挂,说烧炉子不冷,又转移话题道:“今天热闹吗?”

“嗯。”热闹,当然热闹,但站在清冷的寺院,青豆高兴不起来。

她太渴了,一口气连着茶叶沫子咽下,又忙不迭掀开篮子上的包布,“这是娘蒸的素包子,你可以吃,”打开铝盒,青豆眼眶一热,抽抽鼻子,赶紧咽下喉间的腥苦。程青柏说过,下回来这儿再哭,就不许来了。“每个菜娘都夹了点,你挑没肉的吃,都是新嫂子家精心挑的菜色,这儿人都没见过。”

程青柏看了一眼,点点头,边给她顺气儿边拉她坐下,“办了几桌?”

“十二桌。”

“都请了谁啊?”

青豆一五一十:“我们家亲眷少,新嫂子家来了好多人,晚上二哥小南城的朋友直接来吃晚席。”

青豆又说,二嫂有钱的爸爸还借了二哥车。全新的桑塔纳,在上海前后办了一个月手续才买到的,据说这辆车够买四五套房子。

程青柏沉了口气,“这样的姑娘嫁到我们家......怕是委屈了吧。”

青豆:“确实。”

委屈大了,冯家就出嫁还是入赘与二哥好一番拉锯,家里烟熏缭绕地烧了几个月的香烟。

冯家寸步不让,最后的婚礼是嫂子绝食换来的。当然,青豆报喜不报忧,这部分没说,只说:“二哥肯定会对嫂子很好的!”

受下那么多夹板气,只要提起冯蓉蓉,程青松立马傻成一个痴笑鬼。这不是爱情是什么?

程青柏:“婚礼花了不少钱吧。”

“这种俗事就不劳您这世外和尚惦记了,”青豆避重就轻,漾起酒窝,一副讨赏的表情,“大哥,我上高中了!”

“你信里讲了。”这傻妹子。程青柏拿铝吊给她续了杯水,“准备考什么大学?”

青豆沮丧,“也不知道读不读得起。”

“怎么?”

“去年开始,实行高校收费,听说要200块一学年。”现在想想,中专确实挺好,不费钱,早念完,早就业。说到底,读大学不也是为了工作吗?

青柏笑:“你只管考,我供你读。”

青豆感动,“二哥也这么说的。”

但,大哥是个穷和尚,二哥的话也已经不能作数了。他为了风光体面地娶嫂子,为了不让嫂子委屈,也为了不让程家在村里掉面儿,欠下一屁股债。

婚礼和祭祀都是合法的烧钱活动,不同的是,婚礼烧的是真钱。排场一起来,就像有只蛮横无情的手不停掏你的兜。这也要钱,那也要钱。

逢物价不稳的年头,结婚的花费更高。

一个月前,吴会萍一夜没睡,最终把橱柜底给青豆青栀攒的嫁妆钱掏了出来。

二哥说一定挣回来,让两个妹妹风风光光嫁人。吴会萍让他只管把债还掉,踏踏实实过日子,青豆读书的钱她会攒。

“青栀呢?”

“青栀上小学了!长得越来越好看了!”家属院里都说,寻常人是女娲娘娘随手捏的,而青栀的眉眼是女蜗娘娘认真雕的。水灵得像画中仙童。

“还皮吗?”

“皮,手脚就没白净的时候。”行事鲁莽,身上总摔得青一块紫一块。

程青柏循着青豆的眉眼,依照她寄来的照片,试图勾勒出更为精致的青栀。

他泛出慈笑:“成绩如何?”

说到这个,青豆夸青栀的劲儿立马跌了下去:“还行。”不如何,还留了级。用吴会萍的话:老二和老小一样,就不是读书的料。三岁看到老,青栀这丫头就是个惹祸秧子。

“那就好。”

半年多没见的兄妹聊得忘我。再回神,山下起雾了。

程青柏催促青豆快下山,还要吃酒呢。

青豆一想,也是,搓搓手,倒是记得娘走时的叮嘱,懂事地说:“那我看你吃点儿再走吧。”

光秃秃的脑袋低了下来,程青柏轻声说道:“我......过午不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