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发昏梦

谭尽听到一声闷响。

在离林诗兰几米远的地方,他眼着她瘫倒在地。

她直直跌到了水泥地上,声音不小,腿和脸都磕到了。

他立马跑过去,托起她的头。

情况却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林诗兰露在外面的胳膊冰凉,怎么喊她都没反应。

把自己的伞、书包一股脑地丢下,谭尽抱起她,往另一栋楼的医务室跑。

浑身发着虚汗,他下了楼梯,一脚踏进雨水中。

细而密的雨落在她的脸上,怀里的人眉头紧皱。

林诗兰觉得好冷啊,腹部有一团火在烧。

她是一块冰,被丢进旺盛的火堆里,熔融的四肢噼啪地响。

好痛苦。

有人把她抱起来,他抱得不稳。

身体像一团沙袋,每次呼吸都在往下漏沙子。

他要带她去哪里?

呼吸越来越沉,路好颠簸,颠得她想吐。

她的沙袋身体,一路坠,坠到地板。

不堪重负之下,沙袋的腹部破了个大洞,她脑中所有的胡思乱想都沿着破裂的洞口漏了出来:没咬就吞下肚的樱桃、咕噜咕噜滚了一地的手串、英语考卷上画满红叉、休学证明、燃烧的符纸、活蹦乱跳的老母鸡、写满怀疑的眼睛,五颜六色药丸……

痛苦的时候,最想梦到家。

意识浮了空,林诗兰在雨中轻轻飘起来,飘在自己记忆的海里,穿梭于各种零碎的记忆片段中,找寻家的方向。

她飘进磅礴大雨,飘过街道巷弄,回到石化厂小宿舍的小房间里。她爬上自己小小的床铺,躲进被子里,被子从头盖到脚,打算在这里一直睡下去。

耳边一直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林诗兰翻个身,脱离了那个人、那个不舒服的怀抱,躺到舒服的床上。

她决定谁都不要理会。

外面的世界很可怕。睡觉很好,睡着不会肚子痛、睡着的时候不用担心学业、不用担心考不好,不用担心别人怎么看自己,不用拯救世界。睡着的话,即便一事无成也不用挨骂。

她知道家以外的世界在下雨,雨一直下得很大。

雨声是最好的安眠药。下雨很好,下雨和睡着一样好,下大雨,就不用上学也不用上补习班,可以在家里睡觉,睡觉了也仍是最乖的小孩。

“别害怕,林诗兰,救护车很快到了。”

“你会没事的。你说过,每次你都没事,对吗。”

有人在跟她说话,声音焦急。

他的手掌贴在额头上,温温的。

他是谁?

林诗兰想看清楚,她睁开眼睛。

从石化厂的小床爬起来,隔着厚厚的雨幕,她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原来是住隔壁楼的圆圆脸的男孩。

他扒着窗子,正跟她说话:“你也喜欢下雨吗?”

是啊。林诗兰在心里回答他:我最喜欢下雨啦。

两手撑着下巴,她心情不错地和对面的他一起看雨。

“那第二年发生的事情呢?”

不知什么时候,圆脸男孩坐到了自己身旁。

他们坐在大学城的小炒店里,面前摆着酒和菜。

手中的酒杯没酒了,她问:“什么第二年?”

他帮她把酒满上:“你刚刚不是才说完第一次穿越吗。那你第二年穿越回过去,做了什么?”

“哦。”她继续跟他描述。

“第二年,当我回到过去了,我依然尝试让人们出去避难。这时的现实,我已经没有可以依靠的朋友和亲人,没有人再听我说话。学校里的人都怕我,因为有传言,我中邪了能看到脏东西。”

“过去和现实,我的功课都乱七八糟。我也完全没有生活了,领着补助,缺课缺得一塌糊涂。我唯一确定拥有的,是痛感,我还做了实验哦……在过去的自己手臂上留下的伤,回到现实,手臂上什么也没有;而在现实中留下的伤,在过去也不会存在。因为痛,所以知道经历的不是梦。”

“我为什么还活着呢?时常这么问自己,过去和未来对于我又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这个行尸走肉的模样。但,等水灾真的来了,因为怕痛,还是不想死掉。我知道就算跑到别的城市,一旦现实的雨停了,我还是会被传送回来。所以我开始为了灾难囤物资,做准备。结果,水灾中,别人把我东西抢走了,我又没能活下来。”

林诗兰感觉已经没什么别的好讲了:“第二年,又一事无成地过去了一年。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谭尽似乎还没听够:“你是在这一年开始看心理医生的吗?”

“对啊。”

这一年,她鼓起勇气,预约了学校的心理咨询。

握着的酒杯变成了一团纸巾,靠着的饭桌变成了纯白的书桌。

林诗兰在心理办公室,对面坐着一脸严肃健康老师。

他对她说:“林诗兰同学,你的症状太严重了。我这边只能做简单的心理疏导,你的病得去精神病医院看。”

林诗兰惴惴不安地捏着纸巾:“老师,我大概生的什么病呢?”

对照着纸上的信息,老师开口道:“PTSD、妄想症,大概是那样吧。”

她低下头,小声问:“那我要去哪里看病比较好?”

“不行。”

中年妇女一拍桌子,果断地阻止了她要看病的想法。

林诗兰抬头。

吕晓蓉站在她们家狭小的饭厅,手叉着腰。

“我丢不起那个人,你看病的话,大家都会知道我女儿是个疯子。”

“芮芮啊,你高考都考完了,成绩那么好,所有人都羡慕你。这么好的前途你不要,要去看病,要去当个疯子?你想被所有人当笑话吗?”

这是第二年回到从前时,林诗兰和她妈妈发生过的对话。

当全世界已经没有人听她说话,她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妈妈。也许妈妈能够理解呢?她跟妈妈谈心,她多么希望妈妈能帮帮她。

“乖芮芮,你没病,你只是压力有点大,高考的人压力大是正常的。”

“那真的需要看病的,是拿着刀要捅人、在地板上抽风的、街上大吼大叫的,那才叫神经病。”

吕晓蓉的嘴一张一合,不停地动着,林诗兰默不作声地听。

“我跟你说啊,我带的班里有个小女孩,可崇拜你了。你之前得了第一名的市作文比赛,她也参加了,她只拿到安慰奖。”

“我同事们都知道你今年高考,那群八卦的,还特意发短信来问我,你分数怎么样呢。哈哈,我把你的分数发给他们看了,可把他们酸坏了,问我怎么教育你的。他们不懂,会学习这是天生的,你和他们家的小孩可不一样。况且,我从小就盯着你,眼皮下管你管大的,他们学也学不来,哪个父母能做成我这样?”

“这下,我们真是扬眉吐气了,没爹的孩子、副科老师的孩子,照样优秀,你就是有本事上最顶尖的大学。他们嫉妒也没用。他们好奇你报哪里的志愿,我偏不告诉他们,哼,反正我们的未来有多好,是他们想象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