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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深吸一口气,走下石头台阶,穿过鹅卵石路面。“维瑞克阁下,”她说,“我看过两年前您在慕尼黑的演讲。评论哈斯勒和他的孤独探索剧院。您当时看上去挺健康……”

“哈斯勒?”维瑞克皱起晒得黝黑的眉头,“你看见的是替身。也许是全息投影。玛丽,有很多恶行顶着我的名字。我的财富有许多部分已经自治,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它们有时候甚至彼此开战。财务肢体的反叛。出于复杂得甚至超乎自然的原因,我的病情从未对外公布。”

她在维瑞克身旁坐下,低头看着两只长靴磨损的脚趾部位之间脏兮兮的路面。她看见一片白色的砂石、一枚生锈的回形针、一只蜜蜂或黄蜂的积灰尸体。“细节真实得可怕……”

“是啊,”他说,“玛斯公司的新生化芯片。你应该知道,”他继续道,“我对你的个人生活的了解也有这么细致。在某些方面,比你本人了解得还要清楚。”

“真的?”她发觉把注意力放在城市风景上最为轻松,寻找学生时代五六个假期见过的各种地标。那儿,对,就是那儿,兰布拉大街,鹦鹉和鲜花,小酒馆出售黑啤和乌贼。

“对,我知道是你的情人说服了你,让你相信你找到了遗失的科内尔原作……”

玛丽闭上眼睛。

“他托人制作赝品,雇佣了两名有天赋的学生画家和一个有名望但遇到了人生难题的历史学家……他付给他们的钱是从你的画廊骗走的,这一点你肯定也猜到了。你在哭……”

玛丽点点头。一根冰凉的食指扣了扣她的手腕。

“我买通了格纳斯,我买通警察放弃案件。媒体不值得买通,他们根本不值得。不过,你稍微受损的名声也许反而是你的优势。”

“维瑞克阁下,我——”

“稍等一下,谢谢。帕科!孩子,过来。”

玛丽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年约六岁的孩子,盛装打扮,身穿黑色礼服大衣、灯笼裤、白色长筒袜和黑色高帮漆皮靴。柔顺的棕色头发搭在前额上。他用双手捧着一个盒子似的东西。

“高迪于1900年开始修建这个公园,”维瑞克说,“帕科穿的是那个年代的衣服。过来,孩子。给我们看看你的宝贝。”

“先生。”帕科用稚气的声音说,鞠个躬,上前展示他捧着的东西。

玛丽低头去看。木质的盒子,玻璃盖。物品……

“科内尔,”她忘了自己的眼泪,“科内尔?”她扭头看着维瑞克。

“当然不是。嵌在那段骨头里的东西是个布劳恩生物监控器。作者是一位在世的艺术家。”

“还有其他的吗?其他的盒子?”

“我已经找到了七个。在三年时间内。你要明白,维瑞克藏品就像黑洞。非自然的财富密度不可避免地引来了最稀有的人类灵魂的作品。又一个自治的过程,我平时很少有兴趣关注……”

但玛丽已经迷失在了盒子里,迷失在它唤起的难以想象的距离感、失落与渴望之中。这种感觉阴郁、柔和但又不失童真。盒子里有七件物品。

带笛孔的长骨,形状显然是为了飞行而生,显然来自某种大型鸟类的翅膀。三块古老的线路板,表面犹如金色的迷宫。一个光滑的赤陶圆球。一段因为岁月而发黑的缎带。一截手指长度的人类腕骨——她这么认为——白中带灰,光滑镶嵌着某种小型器具的硅晶长杆,那东西曾经与皮肤表面齐平,但表面现已熏得发黑。

盒子是个宇宙,是一首诗,凝固于人类体验的边界之上。

“谢谢你,帕科。”

男孩和盒子都消失了。

她瞠目结舌。

“哎呀,请原谅。我忘了这种转变对你来说有多么突兀。不过现在我们要谈谈你的任务……”

“维瑞克阁下,”她说,“帕科是什么?”

“一个子程序。”

“我明白了。”

“我雇佣你去寻找盒子的制作者。”

“可是,维瑞克阁下,有你这样的资源——”

“你已经是其中之一了,孩子。你难道不想得到雇佣?我一注意到格纳斯被科内尔赝品骗倒的事情,就看出你在这件事上能发挥作用,”他耸耸肩,“你让我觉得你有天赋,能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结果。”

“当然,维瑞克阁下!对,我当然想工作!”

“那就好。我会付你工资。如果你需要购入……怎么说呢?大量的不动产,还将得到可观的信用贷款。”

“不动产?”

“或者一家企业,或者太空船。不过太空船就需要我的间接授权了,当然几乎肯定可以得到。除此之外,你将完全自主行事,尺度方面全看你的心意。否则的话,你就有可能失去直觉的指引,而直觉在这种事情上起着决定性作用。”著名的笑容再次对她闪现。

她深吸一口气,“维瑞克阁下,我要是失败了呢?我有多少时间去寻找那位艺术家?”

“你的全部余生。”他说。

“不好意思,”她不由自主地说,吓了自己一跳,“但就我的理解,你说你生活在一个——一个大缸里?”

“对,玛丽。我从临终者的角度劝你一句,你必须珍惜拥有肉身的每一个小时,而不是活在过去,你理解我的意思吗?对你这么说的这个人,他无法继续忍受这种单一的状态,我的身体细胞决定各自踏上堂吉诃德式的旅程,前去追寻自己的理想。假如我的运气更好,或者更贫穷,大概早就被允许死去了,或者成为某种硬件的核心代码。但我显然受困于环境因素织成的巨网,据我所知耗费了我年收入的十分之一,使我成了恐怕是全世界最值钱的病人。玛丽,你内心的感情打动了我。我嫉妒你,嫉妒它们所催动的有序肉体。”

有一个瞬间,她直视着那双柔和的蓝色眼睛,以哺乳动物的本能确凿地了解到:这位巨富已经完全不属于人类。

夜色如翅,扫过巴塞罗那的天空,像是巨大的慢速快门一闪,维瑞克和桂尔公园都消失了,她发现自己回到了皮革矮凳上,盯着斑驳的破损纸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