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行舫云海

盛焦将他的脚踝放下,伸出两指凝出一丝天衍灵力要往他眉心点。

奚将阑却微微一偏头,躲开他的手。

“不要。”

盛焦蹙眉:“不难受?”

“还好。”奚将阑将锦被盖上,眯着眼睛懒洋洋道,“熬一熬就过去了。”

盛焦眸子微沉。

奚将阑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总爱说这种话往别人心尖上戳。

“獬豸宗有天衍。”盛焦道,“足够。”

奚将阑笑了,他枕着桂花纹软枕好似含着春色懒懒看着盛焦,因刚刚睡醒嗓音有些低哑。

“盛焦啊,若是能让你选一次,你是想做个寻常人,悠闲自在只活百年便化为一抔黄土;还是依然要这副灵级相纹,灵力滔天寿与天齐,却七情六欲尽失呢?”

烛光和月色朦胧,终于将奚将阑那近乎咄咄逼人的美貌强行柔和下去,他墨发披散,舒舒服服窝在锦绣堆中,懒散得全然没了白日的虚伪和尖刺。

温柔得过分。

盛焦垂眸和他对视,冷峻面容漠然不动。

“不会有这个可能。”

“如果呢?”奚将阑在昏暗中同他对视,呢喃道,“如果我没有灵级相纹,是不是此生便能庸庸碌碌,同蜉蝣一样朝生暮死。”

狭窄床榻间一阵安静,只有两人微弱的呼吸声。

盛焦突然道:“你的相纹,是什么?”

这是两人重逢后,盛焦第一次问这个问题。

奚将阑用力咬着下唇,忍住经脉中那股波浪似的汹涌欲望,低声闷闷地笑。

这些年有无数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要么插科打诨,要么胡编乱造些“不尽言”“半烧焚”这样煞有其事的相纹来敷衍搪塞。

从未有人能让他说出真心话。

奚将阑疼得额角都是冷汗,却笑靥如花,压低声音好似在同心上人低喃情话:“我只能告诉你,我的相纹是十三个相纹中最鸡肋最无用的一个。”

盛焦一愣。

“但它毁了我。”奚将阑慢声细语,眉眼间还笑着,“我好恨啊,盛焦。”

他连说着恨,都像戴着一张不属于他的虚伪面具。

盛焦见他疼成这样,眸子沉着想要强行将天衍灌进去。

“有时我甚至都在后悔,为何当初不让“无尽期”将它全部吞噬掉。”奚将阑羽睫低垂,声音越来越轻,不知是睡过去还是索性昏过去,最后低喃留下一句。

“若是没有相纹……不,没有天衍就好了。”

奚将阑半张脸隐在锦被中,发出均匀微弱的呼吸。

清醒状态的他,宁愿痛苦也不愿接受天衍。

盛焦指尖的金色天衍灵力明明灭灭许久,终于散去。

昏昏沉沉间,奚将阑感觉身上锦被被掖了下,桂香混合冰霜的气息缓缓靠近,一股温和的并不掺任何天衍的灵力从他灵台缓缓灌入,勉强止住他经脉中彻骨的疼痛和渴求。

那股气息太熟稔又让人下意识依赖。

奚将阑本能伸手去碰,手腕却突然被一只手扣住。

奚绝迷茫回头。

浑浑噩噩的梦境中,一身白衣的让尘急匆匆抓住他,双手飞快翻飞,似乎想要表达什么。

奚绝下意识去解读让尘的手语。

“停止”“结局”“会……”

“不……”奚绝霍然转身,捂住眼睛拼命往前走——好像不去看让尘的双手,他就能一路坦荡荡问心无愧地走下去,“我不想看。”

他挣扎着一步步往前跑,本来通往光明的路被“窥天机”强行堵死,那唯一泄下来的光芒一寸寸消失在黑暗尽头。

奚绝奋不顾身朝着光源而去,双足却好似陷入泥沼,越陷越深。

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最后一丝光线消散。

让尘陌生又沙哑的声音催魂般从后传来。

“阿绝、停手。盛焦……会、杀、你。”

奚绝双眸呆滞盯着几乎要将他溺死的黑暗,突然崩溃地捂住耳朵嘶声痛哭。

“够了!求求你,让我走……我不想听!”

他不想听,不想看。

“窥天机”于他而言,是悬在头顶的屠刀。

让尘像是最温和的刽子手,轻飘飘一句话将他置于死地,粉身碎骨。

“我不要听!”

无论如何都填不满经脉的欲念让奚将阑难得做了场噩梦,他在锦被中拼命挣扎着,似乎想要摆脱萦绕耳畔的声音。

混乱间耳饰被他扒掉,整个世界一片死寂。

可梦中的声音依然让他魄荡魂摇。

视线、听觉悉数被剥夺,只有触觉更加敏锐,隐约有一双手从旁边伸来,轻柔又生涩地将他环抱怀中。

那一刹那,奚将阑所有的噩梦像是烟雾般被驱散。

璀璨夕阳宛如桂花混着蜜糖,让他情不自禁想要浸在其中。

梦中似乎落雨了。

他好像长在梢头的嫩叶,狂风骤雨噼里啪啦砸落,一滴滴打得叶身震颤;

细雨霏霏又宛如蜻蜓点水,为枝叶蒙上薄薄水雾。

雪白水珠凝成一滴,从叶尖倏地滴落。

奚将阑于欲海沉浮。

不知过了多久,经脉中如饥似渴的欲望终于缓慢蛰伏,细细密密的痛苦消散,奚将阑埋在桂花团中彻底熟睡。

梦中的雨落了一整夜。

***

卯时刚过一刻,天都没亮,奚将阑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梦中姓奚的树叶被雨水打了一整夜,醒来时浑身酥麻腰软腿软,迷迷瞪瞪地从锦被中窜出来。

烛火点燃,盛焦已不在床榻上。

奚将阑揉了揉眼睛,含糊道:“谁啊?”

倦寻芳的声音从外传来,听起来咬牙切齿的:“宗主让我叫你起床,已卯时一刻了。”

奚将阑浑身懒洋洋的不想动:“不是辰时的行舫吗?早着呢,我再睡两个回笼觉。”

倦寻芳又拍门:“别睡了,宗主都处理好一堆公务了,你成何体统啊?”

“倦大人。”奚将阑刚睡醒还带着点鼻音,哼唧着道,“你这样我都要以为昨晚我同你家宗主洞房花烛,你这个恶婆婆看不惯儿媳赖床非要来找茬了?”

倦婆婆:“???”

倦寻芳怒道:“奚绝!”

涮了倦寻芳一顿,奚将阑也没了睡回笼觉的心思,打着哈欠起身。

他储物戒中本有一堆衣物,正打算去寻,视线无意中扫到枕边竟然放着一套暖黄衣袍。

奚将阑新奇地拎起来瞧了瞧,发现竟是六年前他遗忘在盛焦住处的那套。

两人在天衍学宫时就爱串门住,再长大点奚绝也总翻墙去盛家找盛焦玩,衣服自然胡乱丢——反正当时的奚小少爷一掷千金,区区一套法衣丢了都懒得找。

这套衣物是当年风头正盛的奚家给特意定做,几乎算是一件护身法器,六年过去依然纤尘不染。

奚将阑微微挑眉,将衣服在身上披着试了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