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雨欲来

日已西沉,夕阳却被厚厚的云层掩盖,天地间一片沉闷。

宸京坐落在云层之下,从城门外看去,仿佛与天同宽,大得看不见边际。

两匹快马从城门而入,一路向北,掠过繁华闹市直达皇城外。

季别云下马时,天边正好划过一道闪电,随即一声炸雷乍然迸开。

瞥了一眼巍峨宫城,他隐隐觉得山雨欲来,耳边也听见了不太安宁的风声。身上的旧伤有些不适,倒不是疼痛,只是阴雨天时惯常有的那种难受,仿佛有人在他骨头上倒了醋一般。

他让戴丰茂在永安门外等着,自己跟着内侍步入宫内。

季别云每回入宫都不太一样,第一回 姑且算意气风发,第二回是去挨训的,但好歹衣着得体。这一次风尘仆仆,没来得及回府上更衣,匆匆赶来,与金碧辉煌的宫廷格格不入。

待他进入文英殿时,皇帝正靠在椅子里,拿着一本奏章看得入神,神色微滞,估计是不太高兴。

他运气不好,又遇上了容易触霉头的时机。

季别云抱着那卷诉状行礼,听见元徽帝让他平身的语气顿了顿,转而问道:“你这抱着什么东西?”

“回陛下,是充州百姓的联名诉状。”他站定之后才答道。

元徽帝恍然大悟,像是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派他去了一趟充州。放下奏章,好整以暇看向他:“既然带回来了诉状,那便证明刺史与长史死得不冤了?说来听听。”

他将诉状呈上,两名内侍一同将白练展开,皇帝的目光顿时被吸引过去。原本漫不经心的神情突然严肃起来,起身绕到了桌前,背着手端详起来。

季别云趁着空当道:“臣不仅查到充州官员之恶行,还发现了御史台官员与充州刺史勾连,滥用职权,欺君罔上。”

元徽帝像是没听到一般,面不改色地继续瞧着诉状,从一边走到另一边,看完之后还挥手让内侍翻出另一面。

他被晾在一旁,心中焦灼却无法催促,只得强忍着。

过了许久,元徽帝才让内侍将那卷诉状重新收好。

“你说御史台欺君罔上?自然,自然。”皇帝自问自答,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充州刺史如此为非作歹,自然是有人帮忙瞒着。”

这反应太过平静了,季别云心里越发没底。

他又道:“臣认为蔡涵并非灭门案凶手,这是臣在蔡涵家中找到的。”

他将那封从蔡涵家中搜来的书信呈了上去。

“此信应是蔡涵誊抄,字迹与蔡涵昔日笔迹相同。陛下可遣人去往大理寺牢狱,地面留有他自陈冤屈之血书。臣可以断定蔡涵被迫顶罪,实乃无辜,情急之下才抄留了一份刺史府上的书信。”

皇帝将那张信纸展开,目光扫过去,忽的轻声笑了出来。

“新帝初登大宝,朝中局势有变……好一个新帝,好一个初登大宝。”元徽帝竟笑得很是高兴,像是看见了什么笑话,“季卿,你私下也可曾如此议论过朕?”

季别云哪儿敢承认,自己其实早在心里把元徽帝和他老子都议论过许多遍了。而且他现在就觉得这皇帝好像不太正常,都这会儿了还笑得出来,难道不该又气得摔几个花瓶吗?

他恭敬垂首道:“臣不敢。”

元徽帝又笑了笑,“朕实在不知,往日里监察百官的御史台,竟监察起朕来了。躲在暗处,见势不对便给下面通风报信……谁给他们的胆子,万良傲?”

这季别云便不清楚了。

以镇国大将军的身份,根本不会参与到这些事里。他养着手底下的势力为自己所用,却也为麾下势力提供庇护,估计充州发生的这些事情,万良傲以前全然不知晓。但御史台犯了错,便等于镇国大将军有了污点,环环相扣,元徽帝这下有了万良傲的把柄。

季别云只负责将证据呈上,皇帝要如何处置万良傲是皇帝的事。

因此他没有接话,只沉默着。

元徽帝有些烦躁地在殿内踱步,站到窗边的小桌前面,手自然而然地摸上一个花瓶。季别云做好了鸡飞狗跳的准备,却见元徽帝又收回了手,克制地握紧又松开。

“如此大事朕今日才知晓,实在是言路闭塞了。”皇帝看向他,“季卿,你说朕该当如何呢?”

这个问题一抛出来,季别云心中便一沉。

元徽帝不傻,定是在他刚呈上诉状之时,便知晓了御史台渎职,也知道他想参御史台一本。

这会儿又压抑着怒气,问他该当如何……季别云摸不准皇帝的意思,但是若皇帝真的介怀御史台欺君罔上,早在看见诉状的一刻就该大发雷霆了。

季别云想赌一把。

他掷地有声道:“回陛下,臣请彻查御史台。”

元徽帝轻声重复他的话,显得有些精神错乱,“彻查御史台……彻查……”

他抬眼盯着皇帝这副模样,不知该如何进退,却在突然间对上了元徽帝锐利的目光。

“你来彻查御史台如何?”皇帝轻声道,“把段卿拉下马,将大大小小监察御史都替换了,然后待万良傲动手时你挡在朕身前,帮朕杀了他,行不行?”

乖张。

这是季别云心中第一个念头,元徽帝就像个喜怒无常的疯子,随时都会爆发。

他躬身道:“陛下言重了,如何处置御史台官员自然是按照律例来办。”

余光里,元徽帝衣袖一甩,将一旁的花瓶拂了下来。

清脆的破裂声响起,碎片在蟒袍旁边炸裂开来,有少许飞到了季别云脚边。殿内内侍纷纷跪下,脑袋贴伏地面,不敢抬眼。

皇帝抬手指着他怒骂:“你要彻查御史台,便是悖逆!是犯上作乱!”

季别云稳了稳心神,仍在抵抗,“陛下让臣务必将充州之事查清,臣不敢忘怀,将证据带回了宸京,也将充州百姓之愿带了回来。诉状上所写,一笔一划俱是百姓苦难所化,臣不忍漠然置之,天亦不忍。臣以为,充州之事并非一州之事,若不根究,恐大梁境内此类冤屈将难以断绝。”

他话音落下之后殿内便陷入沉寂。

元徽帝踱步至季别云身前,金线绣着的龙纹映入他眼帘,那龙张牙舞爪,仿佛要一跃而出将他吞噬。

“你该去科考的。”皇帝冷笑着,“如此口才若落在纸上,该能写出一篇好文章。”

季别云在犹豫要不要跪下去,口中答道:“臣惶恐。”

“你惶恐?”元徽帝站在他面前,“充州是朕让你去的,诉状是百姓交给你的,御史台是天道正义驱使你弹劾的,你何曾惶恐?”

他带着一身铠甲倏地跪下,左边膝盖刚好跪在了一块碎片上,传来一阵刺痛。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虽然对元徽帝懦夫般的言行感到愤怒,却一点都不能表露出来,只能咬着自己舌尖勉强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