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面圣

季别云在这别苑中静养了六日,这期间贤亲王与徐阳时常来看他,方慕之即使春闱在即也抽空来瞧了他两次。

反倒是观尘,那次守了他一夜之后便再没出现过。

之前会偷偷跟踪他的人如今对他不闻不问,实在是难以习惯。

他跟徐阳打听过是不是悬清寺出了什么事,徐阳却也一脸茫然,说那儿一如往常,除了千僧会之后香客又变多了一些。

季别云压下心底的疑惑,只当是观尘大师太忙了。

宫里来人探望过一次,带了不少补品,并让他放下心来好生休养,待痊愈之后再进宫谢恩也不迟。

话虽这样说,但季别云也知道分寸。元徽帝看在他重伤的份上,宽仁地愿意等他几日,若是自己真让圣上等久了,那他可就是对圣上不敬了。

因此三月十五日这一天,就连启明星都还没挂上东边夜空时,季别云便已经出发赶往皇城了。

徐阳陪着他坐上马车,掀起车帘瞧了一眼沉沉的夜色,压低声音道:“王爷让我教你的面圣礼数,你可都记下了?”

季别云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小孩儿,事事都得听大人提点,心里不觉反感,反而有些奇妙。不过反过来一想,自己十八岁生辰刚过,严格意义上连弱冠之年都还没到,确实还不够成熟。

“记住了,行止要慢,除了盯着自己的脚尖哪儿都别看,陛下问什么我答什么,但不必答得太细。”他就像是小时候背文章似的,一连串地吐了出来。

徐阳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却喃喃道:“怎么觉得心里怪慌的……”

季别云瞥了他一眼,“我是去进宫谢恩的,又不是被押送刑场,徐兄慌什么?”

“话是这样说,可满朝文武都在殿上,说不定害你之人就站在里面,”徐阳顿了顿,“你这不是羊羔子进了狼群吗?”

季别云一听,忍不住笑了出来,将脑袋转过去。

“羊羔?你觉得我像吗?”

徐阳抬眼一看,少年那张脸虽然此刻眉眼含笑,但在比武台上时又超乎常人般狠厉,确实不像羊崽子。

但他转念一想,又道:“你总不可能拿着刀对付那些大臣吧?他们手中的刀剑可都是无形的。”

季别云仍保持着脸上的笑意,“没关系,我可以慢慢学。”

徐阳一脸狐疑,“你现在的表情我见过,和在悬清寺骗我说自己会求饶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笑得更深了,重新端正坐好。

马车穿过内城,来到了宸京最中心的那座城池,在距离城楼还有一段距离时停了下来。

此处为皇城正南的永安门,高大宏伟,建得颇有皇家威仪,并且有重兵把守。城门前规规矩矩排了两列朝臣,皆眼观鼻鼻观心垂手而立,无一人侧身交谈。队伍两旁每隔一丈便站着一位提灯的内侍,弯腰候着。

季别云从车帘缝隙中瞧了一眼远处情形,放下帘子,转头问道:“驻守皇城的都是北衙禁军吧?”

徐阳也悄悄地看了一眼,点头道:“对,看他们的配甲,今日应该是羽林军在皇城南边当值,龙武军去别处了。”

季别云来到宸京之后了解过,如今的军制与四年前没什么区别。

屯驻在京城内外的军队分为南北两衙。

北衙为直属于皇帝的禁军,主要负责皇城守卫以及皇帝本人的安危,其下又细分为羽林军与龙武军。

而南衙即京城十二卫,是归属于大梁的军队,领天下军马,与各地都尉府轮流入京值守的兵力一起,负责整个宸京的安防。若有战事,便从中抽调奔赴前线。

十二卫其实只有六个部门,每个部门分左右,如贤亲王名义上统领的右卫,与之相对应的还有个左卫,除此之外还有左右威卫等五个部门。这六组左右加在一起,便合称十二卫。

皇帝此番让他在南衙北衙中任选,势必关系到他的立场与未来。

而在其他人眼中,他的选择几乎是没有悬念的。

如今天下安定,至少数十年内不会再有战乱发生。

南衙十二卫只能囿于京中,做着闲散差事,领着不算少却也不多的月俸,或许穷尽一生都无法往上爬多高。对于一心求进之人来说,既然没有多少获取军功的途径,那南衙自然不如北衙来得好。

北衙禁军作为皇帝亲兵,多在御前,且人数也比南衙少得多,混个将军当当不算太大的难事。

只要不是个傻子,便一定会选北衙。

他垂眼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听得徐阳叫他。

“文武百官进去了,你快些下车,别误了时辰。”

季别云应了一声,掀开车帘走进了带着凉意的夜里。

有内侍引着他走到永安门下,也提着一盏宫灯为他照亮脚下的路。

季别云今日穿得隆重,一身礼服里三层外三层,最外面批了一件深衣广袖,衬得他不似武将,反倒像是初出茅庐的年轻文臣。肩膀被这身衣裳压着,他被束缚得难受,等待也显得漫长起来。

过了许久,季别云才听见一程又一程的传唤到了永安门口,宣他入殿觐见。

季别云刚才在马车里偷偷瞟过一眼,从永安门能一眼望见金碧辉煌的敦化殿,然而此刻他走在去往敦化殿的路上,却觉得这条路未免太长。

他按照规矩,目光只落于自己足尖,走过了一块又一块大理石方砖,许久之后才踏上了台阶。

内侍将他引至最后一级台阶之后便离开了,走到了殿门旁恭敬站着。

季别云站在大殿门口的正中间,听得殿内又一声唱喝,这才抬脚往里走去。

文武大臣分列两边,今日原本只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早朝,然而在他们眼中,此刻多了一件新鲜事。

那位据说在登阙会上大放异彩的少年出现了,只粗略一瞧,便能注意到他与那些粗犷武将截然不同。气质凛冽,但身板清瘦单薄,能隐约看见五官清俊,一张唇紧抿着。整个人分明在克制,却难掩锋芒。

季别云走到群臣最前列的位置,伏地而拜。

“草民季遥,叩见陛下。”

“起来吧。”

元徽帝的声音比实际年龄听起来更加年轻,语气明明平淡,却不怒自威。

季别云缓慢起身,垂眼站在原地。

他能感觉到身后无数双视线都聚集在他身上,包括正前方,不用看也能知道那些目光里带了多少探究。

元徽帝像是找不到话题一般,沉吟了片刻才随意道:“身上的伤可好全了?”

“回陛下,已然大好。”才怪。厚重的礼服压在他肩上,本就没能痊愈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

他忍着满腹的牢骚,面上装成温顺的良民。

“那……”元徽帝又是一阵迟疑,“季卿这几日想好要讨什么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