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慧知

悬清寺的客房在东边,规模不大,只有几间,或许是因为能留宿在寺内的客人少之又少。

季别云被观尘安排到了靠里面的一间,观尘走之前还有些不放心,嘱咐道:“待会儿给你送斋饭过来,你以后若是有事找我,去僧舍的是名院便可以了。”

他没听清那两个字,问道:“什么院?”

“是名院。”

见他脸上仍有迷茫的神色,观尘进一步耐心解释道:“如来说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

季别云神色微变,一些尘封的记忆浮现出来。

他许久没有接触佛经,故而一时没听出来。其实身为柳云景时,认识慧知的缘故所以他也略听过一些佛经,自然是知道这句的。

可他现在是季遥,便不该听懂。

他顿了片刻才扯出一个笑,“什么绕口令,把我脑袋都说晕了。我到时候若来找你,还是直接问问其他师父你在哪儿吧。”

“也好。”僧人依旧没有脾气,对他略微点头之后便捻着新佛珠离开了。

这和尚向来走得干脆,他原本还想再说两句话,却只能在原地盯着那越走越远的背影。

季别云满脑子都是方才那句绕口令似的佛经,默念了好几遍之后他才猛然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的心神已经乱了。郑禹的死,丞相的嫌疑,贤亲王走之前的话,还有观尘握着佛珠的身影……许多画面在他脑中争相复现,扰得他心烦意乱。

日已西沉,天色渐晚,观尘没有离开多久便提着食盒回来了。

季别云坐在小圆桌旁边,支着下巴看观尘将一叠叠菜从食盒内端出来,有条不紊地在桌上摆好。这和尚的行事风格一直都是不慌不忙的,就连放餐盘这样的小事也做得令人赏心悦目。

“如果我自己买了肉带进来吃,算是不敬吗?”他突然问了一句,听语气便是出于无聊的玩笑话,没什么意义。

观尘却认真答道:“算,但是我不介意,你可以藏起来偷偷吃。”

季别云笑得更深了,“观尘大师,你有没有注意到,从方才开始你的称呼就变了。”

端着餐盘的手一顿,他眼疾手快地接过,戏谑道:“小心啊大师,若是手抖将菜洒了,可是浪费粮食的大过。”

僧人收回手,反省道:“是贫僧莽撞了,还请施主见谅。”

“诶你别变回去啊,好不容易改过来的。”季别云见这人一副真诚检讨的样子就觉得可惜,他身体前倾看着观尘的眼睛,“你好歹也是我恩人了,能别那么见外吗?”

观尘向后撤了一步,将他们的距离又拉回原来的样子。

季别云对于出家人向来没有那种极为严苛的分寸感,因为幼时的玩伴便是和尚,他只觉得和尚也是人,能成为朋友,也能把盏言欢。

因此他没能意识到自己的要求有些许过分,让出家人对他别见外,就如同把破戒换了个说法说出来。

但他也不强求,叹了一口气,“罢了,一个人的习惯也不是那么容易改掉的。你吃过了吗?这么多菜我一个人可吃不完,坐下来一起吧。”

这个请求观尘倒是没拒绝,或者说僧人原本便是这样打算的,因为食盒里放了两份碗筷。

落座之后,二人面对面吃着斋饭,反常地沉默了下来。

季别云与观尘相识一段时日了,却没有两人单独用过膳,以往都有妙慈那小沙弥活跃气氛,这一回却安静极了。

他有些不适应,不是因为尴尬,只是觉得这么一静下来自己的心就更乱了。

小时候的教养还残留在骨子里,他吃饭时不爱主动说话,这会儿想开口也不知说些什么。而观尘这么个连平时都沉默寡言之人,吃饭时自然更加沉默了。

一顿饭吃得季别云心猿意马,一会儿瞄着观尘极为端庄的吃相,一会儿又想到郑禹的案子,然而不知不觉间吃的倒是比以往多一些。

观尘也注意到了,放下筷子之后开口道:“看来悬清寺的斋饭合施主口味。”

他其实根本没尝出什么味道来,故而胡乱地点了点头,“对,是合我口味。”

用完晚饭,观尘便又收拾好餐盘,提着食盒准备离开了。但走之前转头看向他,问道:“季施主今夜可能安眠?”

被一提醒,他才想起之前所说安神香的事情。季别云没有熏香的习惯,也不想再麻烦观尘,连连摆手,“不必了不必了,山上清静,能安睡的。”

僧人也没有同他客气,略一点头。

“贫僧还有晚课,先行告辞了。”

季别云也知道,他们当和尚的其实并不清闲,不仅有早课晚课,还得负责寺中杂务。像观尘这样的大弟子,除了要静修,还得时不时给其他弟子与香客讲经。

观尘走了之后,这处院子便彻底安静下来。

明月初上,幽静变成了幽冷。二月寒风掠过山间,穿过房门,将季别云的发梢也染上寒意。

他摸到腰间的环首刀,长刀出鞘,冷光乍现。

屋前一片宽阔空地被物尽其用,少年舞着刀若翩跹游龙,将一院寒风裹在刀风之中,凄清幽冷也被劈成无数碎片。

后颈上的疤痕在衣领牵扯中露出,待到季别云收刀回房之后,将浸了汗水的衣裳脱下,那痕迹便完完整整显露出来。

少年背部一共有五道狰狞的鞭痕,交错盘亘在皮肤上,如同蛰伏冬眠的毒虫,总有一日将苏醒过来,钻入少年体内将他五脏六腑都蚕食干净。

院里没有其他人,季别云便裸着上身去院里那口井内打了几桶水,再到小厨房内的灶台上生火烧热。之后洗了个澡,将寒气与汗水都冲刷干净,安安静静地躺上了床。

入夜后鸟叫虫鸣都轻了下去,山上与不远处的宸京相比,寂静得过了头。

季别云翻来覆去许久,才抱着环首刀渐渐入睡。

入睡前他原本已经做好了又梦见柳家的准备,然而今夜周公蛮不讲理,把他扔进了一个难得一见的梦境。

他梦到了慧知与十岁出头的柳云景。

但他身为季别云也出现在了梦里,旁观着两个小孩。慧知这时候刚进灵东寺,头发已经被剃去,正坐在天王殿内的一侧,安安静静地敲着木鱼。

有香客进去参拜,跪在蒲团上虔诚许愿,慧知却只低头看着木鱼,一张脸上只有麻木。

柳云景躲在殿门外面,探了半个脑袋往里瞧,越瞧越是心疼。

然而看得入了神,没注意到外面起了风,本就虚弱的身体被风一吹,嗓子里灌了寒意进去,没忍住咳嗽起来。

慧知猛然循声抬头,瞧见了柳云景。

小少爷见自己被发现,慌忙地一溜烟跑了。

季别云全程都站在殿门口,正大光明地看向慧知。

小和尚的脸在梦里有些模糊,他怎么也看不清,忍不住跨进殿门想看得更清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