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0)(第2/6页)

“是北带桥的黑张老吗?”

“嗯,是呀。”

“估计就是他。那是我自家本钱,你还什么呀!要多少钱用,管他拿就是。”他再度开朗地笑起来。

金元宝听见主人的笑声,也对万漪摇起了尾巴来。它是一条狗,它闻得出人与人之间的敌意,也闻得出直从毛孔间涌出的愉悦和喜爱。

柳梦斋笑望住万漪,指了指窗下的一把椅子,“站着干吗?坐吧。你喝什么茶?”

他这里什么茶都有,尽管万漪再三谦谢,他还是为她亲手冲了一壶黄芽。他坐下来,与她品茶细谈。

“你胆子够大的,竟敢进牢里来看我?”

“不瞒大爷说,我一位妹妹为了能服侍她的恩公,直接就搬进了镇抚司大狱。我心想,大爷对我有再生之恩,要是我连来探望您都不敢,还怎么有脸给人家当姐姐呀?”

“你们这对姐妹倒有意思,偏和蹲号子的有缘。不过你那妹子看起来确实有点儿木愣,像个死心眼。”

“大爷您……请您别这样贬损我妹妹吧。”

“这怎么叫贬损呢?实话实说嘛。哦,不是死心眼,还敢这时候再接近安国公?”

“会不会安国公也只是像您这样,给外面做样子而已?”

“詹盛言呀?呵,他可是十足真金没得救了。”

“那我影儿妹子跟着他——”

“嗐,诏狱里的人,就轮不上你我操心了。说说你自个儿吧,最近怎么样,开张啦?”

“是。”

“客人多吗?”

“托您的福,还不错。”

“我可排不上,那是九千岁赏识你。对了,千岁爷之后再叫过你的局吗?”

“再没理会过我。倒是那一位明泉姐姐被千岁爷召见过一次,还给了许多颁赐。”

“好极!”

“好极?”

“百花宴那天后,我就想去瞧你。但一来顾忌九千岁,二来家里出了乱子,一件事接一件事,始终没得空。现在,九千岁不理你,我这儿又有的是空闲,可不正合我心意吗?”

……

日头在窗外转动着,狼狗在他们脚下把自己平摊开,打起了盹来。万漪那颗一见到柳梦斋就羞涩发紧的心,被他的茶水、闲话和笑声熨平。她感到极其惊讶,他不仅耐心地听她说话,而且还津津有味,不断问着一些关于她的细小问题。一点点地,她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那您长日一个人,不无聊吗?”她也问他说。

“无聊时,我就叫人进来陪我赌钱玩。对,我还有个打发时间的法宝呢!进来,领你瞧瞧。”柳梦斋把她带入里屋,指住一样小玩意:那是一只挖空的竹筒,吊在一根从梁上垂下的细棉线上。

“这是——”

“瞧好。”

柳梦斋的手里捏住个什么,先在她眼前一晃。万漪立刻大吃一惊,忙去摸自个儿的耳鬓。她鬓边原绾着支花蝶小插,却不知几时竟被他摘下,那银蝴蝶的翅膀正在他两指间索索颤动。

她不禁笑了,柳梦斋也笑,他将那小插放入竹筒的空心之内,而后轻轻一拨。竹筒摆荡起来,来回画出一道虚幻的长弧。万漪见柳梦斋凝神片刻,陡地两手一拍,就笑眯眯地望定她。

她浑然不解,“嗯?”

他忽然捉住她一手,用她自己的手指摸向她鬓边。那支才被他放入竹筒芯内的小插又已挂在她发间,而竹筒依然还在半空中摇荡。

万漪扭过了发烫的脸孔,伸出手止住那飞来荡去的竹筒。它在她手间停摆。她向它空空的芯子里一望;若非她的心犹自狂跳不已——她指尖上有心跳,头发里有心跳,全身里都是飞撞的心——那么她准会以为方才自己还空瞪着两眼时,也已被他一探手就取走了心脏。

“这一手也太神了……”

“喏,这、一、手。”他袒露出洁白的牙齿,把一整只手掌递过来,交给她细看。

万漪定目一望,才发现那手上的特异之处——中间三指的短长竟几乎完全一样。

“这是天生的?”

“和这套‘取功’一样,都是苦练而成。”

“取功?”

柳梦斋便兴致勃勃同她谈起来,从窃贼的本领谈到习练的方法:譬如这竹筒取物,便要在竹筒摆动之时以手指迅速夹取筒内的小物,既考较眼法,也考较手功,而他这只手也是从小就随师父刻意拔长食指与无名指,并将中指天长日久地对壁狠戳,在骨骼定型前将三指调为同一长度,就好似天然的夹镊一般……

万漪听得入神,惊问道:“那要练多久才成啊?”

“师父说我是天赋奇高的,前前后后也练了足有五六年吧,每天都不少于四个时辰,这才能做到百不一失。”

“大爷,您可太肯刻苦了,我练琵琶每天还不到三个时辰,手就酸得不想动一动了。”

“你苦练琵琶是为了讨生活嘛,我这纯粹是图个乐,所以才动不动挨骂。”

“挨骂?挨谁的骂呀?谁敢骂您?”

“还有谁?我家老爷子呗!见天儿就骂我不把功夫往正道上使,一辈子脱不了贼根儿。嘁,自欺欺人。”

“什么自欺欺人?”

事实上,柳梦斋的印象中,没有比父亲更为诚实的人了;柳承宗诚实得就像镜子,准确地反映出每个人的实际价值。他的面貌时而恐怖、时而仁慈、时而威猛、时而随和……那完全取决于他面对的是谁。对所有的弱者、懦夫、逃跑的人、躲避的人、抱怨的人、找借口的人……他统统不屑一顾,他欣赏的只有现实,哪怕那现实会弄脏他的手。柳梦斋还只有七岁时,柳承宗就逼迫他给刚刚被打死的猎物开膛,好让孩子亲手扯出畜生体内仍在跳动的内脏,掏出一圈一圈的肠子——父亲那时候忙得整天见不到人,这几乎是他亲自教他的唯一一课——“人就和动物一样,速度慢一点、力量小一点、判断错一点,你就完了。要想活得好,就要比其他人都强大,还要比其他人都小心。”柳梦斋只记得自己一边哭,一边拼命地揉搓血红的手指。

所以他实在无法理解,像父亲这样现实的人,为什么会梦想着脱离家族的根基,从地下撤退到地上的合法世界?柳梦斋明白,父亲一心想让后代和徒子徒孙们都能够毫无风险地敛财,不挣黑钱,只挣干净钱,但他不相信这能够实现——毕竟那是属于朝廷的特权。何况父亲采用的做法——逐渐放弃明面上的势力,把金钱投入官办行业,全力维系和一切政治力量的友谊——柳梦斋也不认为能够奏效。每当看到父亲对顶着闪亮头衔的官员们露出他们压根配不上的笑容,为了那些人的担忧、期望和仇恨而奔走时,柳梦斋都感到莫名的屈辱。有一回,一个吏部考功司的官员因房产纠纷与人结仇,他在酒席上痛哭流涕地诅咒说,巴不得那人遭天谴而死。柳梦斋看得出他是在装醉,也能听出他实际上是在请“柳老爷子”代为出手。这就是他最鄙视这些人的地方,他们连直视你的眼睛,说出“把那个王八羔子给我做了”都不敢。他们最精通的一套就是点到即止,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假如事后冒出了任何风波来,他们也绝不会被卷入:不,我一个字都没说过,也绝对没有暗示过任何事!父亲曾试图带上他一起交际,但他却接二连三偷取贵宾随身的财物以示反抗。父亲暴揍了他一顿,他则对父亲报以不加掩饰的鄙夷;这个精明强干的汉子已失去了他的诚实,在那些脑满肠肥的官爷们面前,他谄媚虚伪得就好似——柳梦斋不忍心正视浮现于脑海里的比方,于是他晃了晃脑袋道:“我们家到现在都还是门槛里的,你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