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琅玡(一)

不知是否担忧夜长梦多,吴俪的问名、纳吉之礼进行得迅速而如火如荼,兰舒云走的隔日即遣仆从登上沙渚问名,为刘壁等所挡,吃了闭门羹。

后竟略过朱晏亭本人,就在丹鸾台议定了婚期,并昭之郡众。

至此无人不知朱恪长女朱晏亭将许婚吴俪,迎亲之期定在了四月初三。

吴俪未见过朱晏亭,只闻其容貌曾动天子,皇家血脉,出身高贵,又经宫廷师傅教养长大,乃其一生难觅之贵女,□□熏心,志在必得。闻沙渚上有守卫,恐李弈等人作对,仗郡守之势,派兵将云泽各个码头把守起来,紧密查验,自谓“一只鸟也不要放过去”。

并手书一封,令朱晏亭“好生待嫁”。

鸾刀将此事报于朱晏亭时,她已趁前一晚守备还不森严,在刘壁等人的帮助下,一叶扁舟潜回朱氏老宅,取回了朱晏亭放在卧房暗室内的一个径六尺描金漆匣。

灯下,朱晏亭启匣查验,鸾刀见其中摆放的雁形玉璧,大雁从头至尾有三尺长,浑身洁白,透若羊脂,唯有羽尖处有絮状灰色,刚好成为羽毛着色,雕琢大雁回颈的姿态,浑然天成,栩栩如生。

鸾刀自宫中出来,见多识广,也未曾见过如此华美匠心的雁璧,不由暗中称奇。

“下达纳采用雁”“用雁为挚者,取其顺阴阳往来”。

雁是纳采之物,而能拿出这么精美贵重的三尺整玉雕成的回颈白玉雁,非天家不能为。

朱晏亭将袖中藏的,镌刻“凌”字的玉臂环放回了匣中。与臂环、玉雁在一起的,还有一卷辉煌夺目的金黄绢书。

鸾刀见之,心中疑云重重,却不敢深问。

低声提醒:“女公子,昨夜奴从章华取物,路上耳闻,吴郡守已经把婚事昭彰出去了。”

朱晏亭轻叩雁璧,听其相闻的啷当金石之声,微笑——

“我正是巴不得他四处宣扬呢。”

……

三月上旬,第一个巳日为上巳,亦称褉袚节。

当此时,天地回暖,阳气布畅,万物讫出。

按风俗,这一日勿论达官贵人、还是庶民百姓,都要扶老携幼,到江边清洗除秽。

章华古有“万泽之乡”之称,东有云泽,西有潇水、湘水,冰雪融化之际,春水潺潺自西而来,满溢兰皋,润泽芳土,至此天地浩大,无处不闻水声。

上巳日,章华比别处都要隆重,这日清早,云泽之畔有喧闹声,是达官贵人的家仆先来水边清扫场地,拉起帷幕。

云泽之中的白沙渚本就属于丹鸾台诸景之一,被江水环绕,俯拾就是春水,最为上巳之便。

是以鸾刀不必起的太早,天色尚昏昧,她沿江边汲水,霭霭晨雾中,竟见码头上站了一个人。

是一肤色白皙,长发过腰之女。

她发梳倭堕髻,只绾一支碧玉蜻蜓簪,耳垂米珠珰,着碧青天水色绫裙,衬得人如幽兰,细瘦纤弱。

她身后停泊一小舟,几名壮仆,几名妾从。

不知在晨露中站了多久,裙角都被露水打湿了,而她面上淡淡的,一点疲态也无。

见到鸾刀,敛裾行礼:“有劳阁下通传女公子,我乃都尉王安之胞妹王幼微,前来拜谒女公子,渴赐一面。”

鸾刀笑道:“见过贵女,原来是王家女郎,难怪这个时节还能登岛来。”

转去向朱晏亭回了此事。

朱晏亭曾经见过王幼微。长公主在世时,常日无寻常夫妇之乐,闲暇时唯好行游、宴饮。王家作为章华本土士族,门第显赫,王家的女郎也常常出现在长公主的宴饮上。

王幼微是不大起眼那一个。

她不爱出风头,宴会中总是缄默品肴的那一拨人,或是行令时轮到她,她面上微红站起来,表演些不是很差,也不比人好的庸庸才艺。

长公主却很喜欢她,说她:“名门毓质,敦厚尔雅。”时常赏赐她礼物,甚至有段时间接她到丹鸾台居住。

朱晏亭小时候性格外放,喜来往性子烈如火的女郎,并不很欣赏她这么温吞如水的性子,相对来说与她族姐王韫素的关系更好一些。

此时此境,此人骤然来访,兼之耳闻兰舒云“王家欲献王幼微入宫”一句话,她大抵能猜到王幼微的来意,命鸾刀迎她入屋。

王幼微缓缓步入,见沙渚中精舍数间,合围之庭,外有甲士,披坚执锐以护,暗暗心惊,垂下眼帘。

过中庭,入门扉,拂面一股白芷清香,衣着轻简的朱晏亭立在厅中等候她。

是时朱晏亭病容为消,面色微白,云鬟轻减,与当年常在宴席上见着的那个熠熠有神,绔靴执弓的“小殿下”于形貌若有天壤之别,王幼微一时竟不能识。

两人互相见礼,朱晏亭态度温和,似毫不疑惑她的来意,亦全然不在意,挽着她在茶室落座,闻萝捧上两个朱漆茶盏。

朱晏亭随口和她说闲话,问候她族姐王韫素,又问王家上巳日在哪里褉袚。

王幼微一一相对。

她眼睫颤的厉害,一席话毕,终于耐不住,忽然离席,对朱晏亭行跪拜之礼。

朱晏亭捧着茶盏的手一顿,动作凝在一半,自上而下端详着她——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见尖细下巴埋于发底阴影里。

声音低了些,低声提醒她道

“幼微妹妹,你不该对我行这样的礼。”

王幼微肩膀低垂,堕髻边散落的青丝堆在细瘦肩头,她整个人像猫儿一样蜷在阴影里,声音幽幽的:“王家欲献女天子,妹虽蒲柳之姿,然而姊妹之中唯我适龄未许,得家人错付厚望,今日将启程,往琅玡待选。”

朱晏亭神色微变,短短两日,这已经是第二拨来告诉她世家将于琅玡献女的人。

勿论两拨人各自怀有怎样的心思,也抵不住她此时听闻这件事的腻烦之心。

饶是如此,她话里仍带着笑,调侃道:“这是好事,我也有所耳闻。莫非你也来问询妆发不成?”

王幼微浑身一颤,缓缓抬起头,清白的瓜子脸,眼角带着一滴让她显得泫然欲泣的泪痣,不闪不避,对上朱晏亭含笑调侃的眼眸,深深吸气,一字一句道——

“女公子,我若有这等落井下石的禽兽不如之心,该当天诛地灭。您的母亲长公主殿下对我有大恩,今女公子蒙难,我虽懦弱不才,也断断不能坐视。我斗胆议论一句,您的父亲有些昏聩,不该将您许配给吴俪这种人。若您不嫌弃是折辱,可否请您换上我随从的衣裳环佩,去琅玡面见天子,陈情于君,或可求一线之机。”

朱晏亭闻言大为惊讶,王幼微给她的印象胆小懦弱,从前连单独为一方博弈六博都不敢。如此非常之时,竟敢在待选这样重大的事情上,作出这样一番瞒天过海的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