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全身而退

公元二十四世纪,从太空轨道上看去,地球已是一颗备受科技文明摧残的行星,曾有近百分之十的地表被铺上了混凝土,遍身都是新生超凡生命留下的疤痕。星球上整片整片的大块区域都带有缝合线一般的印记,代表着一次次不成功的地球环境再造手术。在行星表面上,从撒哈拉地区的丛林到亚马逊流域脆弱的草原,到处都找不到一块未被科技之手染指的地方。

地球上的人类文明原先仅被局限在一颗行星之上,后来才逐步扩展,遍及整个太阳系。星系外围的气体巨星生出了奇怪的新兴产业光环,而乞力马扎罗和中巴拿马的高地则释放出一条条金刚石线缆,直通同步轨道。“地球”——人们一度这样称呼这颗星球,而如今它名叫“老地球”——是人类的诞生地和文明的摇篮。但这颗古老的家园星球却焕发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活力,一种异常朝气蓬勃的风貌。在二十四世纪的老地球上,最古老的人类文明早已不成气候,一点都谈不上。

大多数人都把这种荒谬的现象归咎于爱查顿。二十一世纪后半叶,当科技奇点席卷量子计算机网络时,产生了强大的超人类人工智能,这就是爱查顿,但它不喜欢与上百亿个处于未来冲击之中的灵长类动物共享这颗行星。爱查顿刚一经过自我提升拥有了些许近乎神祇般的超级智能,便把大多数人驱逐到其他行星上——即使在数百年之后,地球人的科学家仍无法搞清楚它使用什么方法生成了那些借以放逐人类的虫孔。而且人们接下来也没有多少时间去分析它的手段,因为大多数人都忙于糊口,设法在严酷的现实中生存下来,挨过因人口减少而爆发的经济崩溃。只有在一百年后,当第一艘来自地球的超光速星际飞船抵达附近的恒星时,大家才发现了其中最古怪的奥秘。爱查顿在太空中开拓的孔洞能够使时光倒流,在每一光年的距离上让时间回溯一年。而且某些虫孔隧道的延伸距离相当远。自奇点向前推进的那一刻起,外星智能探索机构就开始接收到强烈的信号:一直沉默无声的太空搜索终于有了回音——人类嘈杂的话语声。

该重大事件发生后,又过了三百年,地球上的政体组织已大规模恢复。二十一世纪全球性自由贸易帝国分崩离析的余波过后,遗留下一个个零碎的国家联盟和自我保护式的微型经济体系。经重新组合,它们形成了一片分散的网络系统,得以支撑更发达的经济。各国甚至还设法顶住了压力,背负起地球环境再造项目的沉重负担。一些产业开始迅猛发展,地球正在飞快地赢得新的美誉:一百光年范围内最大、最开放的贸易中心。就连联合国也将非部落政体纳入机构之内,而作为首个名义上的全球性国家组织,它其实只不过是一家喧闹嘈杂、成员们只会人云亦云的清谈俱乐部。进行了改组之后,联合国开始奉行赢利方针,于是便因重商主义的金钱外交而声名卓著。奇点余波之后出现的人口崩溃是二十二世纪最紧迫的问题,但在各方努力之下,这个危机在很大程度上也得到了化解。廉价的抗衰老技术处理和开明的移民政策让地球的人口稳定在二十世纪中叶的水平,恰好处于行星的容纳能力之内,而数量又可满足再次开展高端科学研究的要求。简而言之,这是一个充满乐观和扩张精神的时代:一个年轻鲜活、精力充沛、一兼多能的大杂烩式行星文明向邻近的星际空间不断扩展突进,将很久之前丢失的孩子重新纳入怀抱。

但是,这个过程并非轻松惬意的坦途,而瑞秋·曼索——她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出生在这颗行星上——大概比其他大多数人更明白其中的因由。

“我已准备好,现在就进去。”瑞秋平静地说道,身体倚在墙上,旁边就是那扇灰色的廉价气凝胶门板。她打量了一下空荡荡的走廊,这里弥漫着一股潮气,薄薄的地毯污秽不堪,上面的尘土己令它的自体清理系统不堪重负,而许多照明灯板也破破烂烂。“大家都就位了吗?”

“有些重型设备还正在组装,十秒钟内,请尽量不要呼叫攻击。在这之后,我们可随时满足你的需求。”

“好的,我要行动了。”出于某种原因,她发觉自己正盼着能把主席女士也带来,让她看看外交娱乐账户上的资金都花在了什么样的工作上。瑞秋振作了一下精神,深吸一口气,然后敲敲门。当媒体的自由记者开始闻风而动做跟踪报道时,主席女士就能坐在会议室里舒舒服服地观赏这次行动了。但此时,瑞秋得把自己的活儿干好,而且需要集中起百分之一百零一的注意力。

“是谁?”门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喝问。

“警方谈判代表。你想谈谈吗?”

“那还等什么?你最好没带武器!进来吧,好好听我讲。你带摄像机来了吗?”

乖乖。“施瓦兹说得没错。”瑞秋朝音频监视器低声说道,“你们准备好了么?”

“是的。我们和你在一起。”她的左耳中响起了麦克道格尔的声音,听上去尖细又嘶哑,显得很紧张。

瑞秋抓住把手,慢慢推开门。保安警察们已申请执行紧急超控程序,于是管理系统切断了所有门锁的电源。房门被推开,瑞秋站在门口,可将起居室一览无余。

“我能进来吗?”她问道,看上去丝毫没有注意到昆虫翅膀的嗡嗡声——随着房门打开,机器蜂已从她的肩头上飞了出去。

这是一套单居室公寓:睡床、淋浴池和厨房操作台均可折叠,装在娱乐室对面的墙上。正对前门的观景窗上,显示着从木卫一烟雾蒸腾的黄色地表上远眺木星的连续图景。以前这里曾是廉价的难民居住单元,供单身成年人使用,但后来的住客在里面筑巢搭窝,把基本使用设施搞得破旧不堪,让家具变成了破烂垃圾。折叠式家具被拉伸得变了形,弯曲的支柱早已失去效用。足有一百份即时餐的汤汁和碎屑泼洒在磨损的地毯上。腐烂的食物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腻气味,几乎被廉价烟草的恶臭所掩盖。房间里弥漫着香烟的雾霭,形成了一种肮脏恶浊的混合气体。如果瑞秋能细细鉴别的话,会发现这里空气的污染度相当高,但她在很多年以前就已改掉用第三对肺叶呼吸的习惯了。

那个汉子四仰八叉地躺在房间正中的扶手椅上,与那副尊容相比,他身边脏乱的杂物简直就是保养良好的范例。此人身高近两米,体格还真像一辆坦克,但一看便知他有病在身。他的头发已一绺绺变白,赤裸的肚囊在运动裤污渍斑斑的腰带上方高高凸起,脸上满是皱纹。他转动椅子面对着她,满脸堆笑。“这是我的皇宫,进来吧!”他高声宣告,用双手打着手势。瑞秋看到他的左手腕上缠着肮脏的绷带,从里面拖出一根屏蔽电缆,一直延伸到椅子后面的一只大箱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