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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角落里有两盏黯淡的红色三角形小灯,这是舰桥唯一的光源,偏执狂机器人马文颓然呆坐,既不理会所有人,也不被所有人理会,沉迷于只属于自己的那个相当不愉快的世界之中。

四个人影缩肩弓背,围坐在中央控制台四周,拼命集中精神,努力把意识剥离出飞船那令人惊恐的晃动和响彻全船的刺耳轰鸣。

他们集中精神。

他们继续集中精神。

他们还在继续集中精神。

时间一秒一秒滴答流逝。

赞法德的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刚开始是因为精神集中,接着是因为挫败,最后是因为尴尬。

末了,他怒吼一声,猛地从翠莉安和福特手中抽出手,使劲一戳灯光开关。

“唉,我都快以为你永远不打算开灯了,”一个声音说。“别太亮,谢谢,我的眼睛毕竟不比从前了。”

四个人登时坐得笔直。他们慢慢扭头张望,但头皮却固执地想要留在原处。

“说吧。这次打扰我的是谁?”舰桥远端那丛蕨类植物旁边,有个矮小、佝偻、消瘦的人影在说话。他的两颗小脑袋披着纤细的头发,古老得像是封存了星系初创时的记忆。一颗脑袋懒洋洋地垂着,正在睡觉;另一颗脑袋向众人投来锐利的目光。如果这双眼睛确实不比从前了的话,那它们从前肯定能当钻石切割仪用。

赞法德紧张起来,结巴了好几秒钟。他行了一个错综复杂的小幅双颌首礼,这是参宿四家族内部表示尊敬的传统问候方式。

“喔……呃,你好,曾祖父……”他低声说。

小个子老人走近他们,在昏暗的灯光中凝视片刻,冷不防对曾孙戳出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

“哈!”他喝道。“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伟大血脉的最后一代。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零世。”

“一世。”

“零世,”那人影恶声恶气地说。赞法德痛恨这个声音,他总觉得这声音仿佛指甲,所刮的黑板在他看来就是他的灵魂。

他在座位上笨拙地动了动身子。

“呃,是的,”他喃喃道,“呃,你看,关于花的事情,都是我不对,我一直想给你送花的,可你猜怎么着?店里的花环刚好卖完了,所以……”

“你忘了!”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四世怒道。

“嗯……”

“太忙了对吧?从不考虑其他人。活人全都这个德性。”

“赞法德,两分钟,”福特敬畏地轻声说。

赞法德紧张得坐立不安。

“是的,但我真的想送花来着,”他说。“还会写信给曾祖母,等我们一逃出这个……”

“曾祖母,”消瘦的小个子人影沉吟道。

“是的,”赞法德说,“呃,她怎么样?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去探望她。但我们首先得要……”

“你已故的曾祖母和我过得很好,”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四世气呼呼地说。

“啊。哦。”

“但对你非常失望,年轻人赞法德……”

“好的,可是……”赞法德对掌控这场对话觉得异常力不从心,身边福特沉重的呼吸声告诉他时间正在飞快逝去。巨响和晃动已经达到可怖的程度。一片昏暗之中,他看见翠莉安和亚瑟脸色发白,眼睛眨也不眨。

“呃,曾祖父……”

“我们一直在关注你的动向,体验到的失望绝非一星半点……”

“您说得对,但请听我说,此时此刻您也看见……”

“更别说耻辱了!”

“您能不能稍微听我说一句……”

“我想说的是,你到底打算怎么折腾自己的人生啊?”

“我正在遭受沃贡舰队袭击!”赞法德喊道。他喊得很夸张,但自从谈话开始,这毕竟是他第一次获得机会,让对方理解此刻处境的本质。

“我一点儿也不惊讶,”小个子老人耸耸肩。

“但您看啊,事情正在发生!”赞法德焦躁地坚持道。

已经作古的先人点点头,拿起亚瑟·邓特带上舰桥的杯子,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来。

“呃……曾祖父……”

“知道吗?”鬼魂般的人影打断他,用苛责的眼神盯着赞法德,“参宿四五号行星的轨道略有一丁点儿偏心。”

赞法德不知道,同时发现他很难集中精神思考这条资讯有何含义,原因有轰然巨响,有死亡正在迫近,等等等等。

“呃,不知道……您看呐,”他说。

“我在坟墓里直打转!”他的先人咆哮道,砰的一声放下杯子,向赞法德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树枝似的透明手指。

“都怪你!”他尖叫道。

“一分三十秒,”福特捧着脑袋喃喃自语。

“对,您看,曾祖父,能不能帮个忙,因为……”

“帮忙?”老人大声惊呼,像是听见有人要吃白鼬。

“对,帮忙,最好是,现在,因为否则……”

“帮忙!”老人重复道,像是听见有人要吃小圆面包夹嫩烤白鼬配炸薯条。他站在那里,惊呆了。

“你成天在银河系东游西荡,和你……”先人打个轻蔑的手势,“和你这群狐朋狗友,忙得没空到我的坟头献花——连塑料花都行,那倒是反而更适合你,但你就是懒得来。我太忙。我太摩登。我太有怀疑精神——直到忽然发现自己走投无路,才突然对星界[1]有了兴趣!”

他摇摇头,摇得非常小心,像是害怕打搅了另外一个脑袋的睡眠,但那个脑袋已经有点不堪其扰了。

“唉,我也不晓得,年轻人赞法德,”他继续说道,“我想我必须思考一下再做定夺。”

“一分十秒,”福特死气沉沉地说。

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四世好奇地打量着他。

“这家伙为啥总在报数字?”他问。

“那些数字,”赞法德答得很简单,“是我们还能活命的时间。”

“哦,”曾祖父说。他对自己咕哝道,“反正对我不起作用,”他说着走向舰桥上光线更昏暗的小憩处,寻找其他东西继续摆弄。

赞法德觉得他在癫狂边缘摇摆,心想要不要干脆跳下去一了百了算了。

“曾祖父,”他说,“但对我们起作用!我们还活着,小命就要保不住了!”

“干得好。”

“什么?”

“你那条小命对谁有用吗?每次想到你拿它都干了什么,‘猫尿’[2]这个词就会不由自主地蹦进脑海。”

“老兄,我可是银河系的大总统啊!”

“哼,”他的先人嘟囔道,“那算是什么工作?你可是毕博布鲁克斯家的人啊。”

“这是什么话?知道不知道?整个银河系只有一个总统!”

“自以为是,超大号的小傀儡。”

赞法德困惑地眨着眼睛。

“喂,呃,老兄——不对,曾祖父——这话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