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2313,17号地堡

生活的本质,吉米领悟到,便是一餐又一餐的饭,外加一系列肠道运动。当然,其中也会掺杂着睡觉,但那并不费什么力气。在冲水箱停止工作之前,他是无论如何也悟不出这一人间真谛的。在冲水箱停止前,没人会去思考自己的肠道运动,但一旦开始考虑了之后,便满脑子都是那事儿了。

吉米开始往机房角落转移阵地,尽可能地远离门口。同时,他开始往洗手池中小便,但没过多久,水龙头里也没了水,味道开始难闻起来。从那之后,他便只好去放蓄水池中的水。针对这一情况,《秩序》明确地给他指出了该查哪一页以及怎么做。那是一本枯燥得要命的书,但有时却很实用。吉米觉得那正是关键所在。不过,蓄水池中的水也总有用完的一天,所以他开始尽可能地喝起了罐头底部的汤。他讨厌西红柿汤,可他每天都会喝上一罐。慢慢地,就连小便也变成了鲜亮的橙色。

一天早晨,吉米正在喝着一个苹果罐头当中残存的最后几滴汁液,那些人又来试他们的密码了。这事儿发生得实在是太快,四个数字,键盘“哔哔”响了四声,可它并没有发出蜂鸣音,没有气势汹汹地朝那些人尖叫,只有哔哔声。随即,那盏在吉米记忆中一直红着的灯闪出了刺眼而又吓人的绿色。

吉米一惊,膝盖上已打开的桃子罐头一跳,翻倒在了地上,汁水溅得到处都是。这事儿提前了两天,整整两天。

紧接着,大铁门上便传来了声响。吉米放下手中的叉子,赶忙去摸枪。他打开保险,拇指上传来了“咔嗒”一声响,门上则是“锵”的一声。人声,人声。一边兴奋得难以名状,另一边恐惧莫名。他端起枪,顶在了肩头,暗暗祈祷自己昨天已经练过。明天,明天才是他准备好的日子。他们整整提前了两天。

门上的声响在继续,而吉米则在怀疑自己是否弄丢了一两天的时间。他曾病过,发过烧,也曾看书看着看着便睡了过去,待醒来时已不知道具体是哪天。兴许,是他弄丢了一天。也有可能,是走廊上的这些人跳过了一个数字。总之,那门开了一条缝。

吉米还没准备好,握枪的双手汗津津的,满手湿滑,一颗心跳得飞快。这一场景,他已期待了好久,好久。他日思夜想,殚精竭虑,所想的尽是这一场景;可当它真的到来了,却有些手足无措。就如同将一个气球吹了又吹,眼看着它一点点膨胀,就在眼前一点点变薄,知道它就要爆炸,明明知道,可当它终于爆炸时,还是被吓一大跳,就像自己从未曾料到过一般。

这便是那样一种情况。门又开了一些,一个人出现在了另外一侧。一个人。有那么一会儿,在那片刻的停顿当中,吉米将自己整整一年的计划,将那日复一日的恐惧又重新考虑了一遍。眼前便有一个人,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一个在开罐器坏了之后可以接过他手中的螺丝刀和锤子的人,一个兴许手里还会有一个新开罐器的人,一个像他父亲过去常有的“项目搭档”那样的人——

一张脸,一张带着怒容和讥诮的脸。整整一年的计划,三百六十五天的空西红柿罐射击练习,十二个月的震耳欲聋的枪声和子弹装填训练,日复一日地给枪管上油和阅读——而现在,一张人脸终于出现在了门的缝隙当中。

吉米扣动了扳机。枪管向上一跳,那张脸上的愤怒和讥诮变了,变成了吃惊,当中还掺杂着懊恼。那人倒了下去,但又有一人推开他,从他身旁硬生生地挤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黑色物件。

又一次,枪管跳动了起来,“砰砰”声直震得吉米眨起了双眼。三枪,三颗子弹,那人依然在往前冲,但脸上已现出同样的悲伤。随即,他倒了下去,瘫软在了几步开外,脸上的悲伤慢慢淡了下去。

吉米等待着下一个人的到来。他已听到了他,听到了他的大声咒骂。第一个被他击中的人依然在动着,犹如一个被踢了一脚的空罐头,在不停地跳来跳去。门开着,屋里和屋外被连接了起来。开门那人抬起头来,脸上现出了比懊恼更加吓人的表情,突然间变成了爸爸的模样。爸爸就躺在门外,正在走廊上死去。吉米不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

咒骂声似乎远了一些,走廊外面那人正在走开,吉米深深吸了一口气。自打门上传来哔哔声,自打那灯变为绿色,他便屏住了呼吸。他似乎已听不到自己的脉搏,心跳也像是要停下来一般,耳膜嗡嗡直响,和服务器内传来的声响一样。

只听得最后一个人的动静又远了一些,吉米知道,此刻正是他关门的机会。他起身跑上前去,绕过了机房内的那个死人。一把黑色手枪,就握在此人毫无生气的手中。放下手中的枪,吉米将肩膀顶在了门上,可突然心念一动,想到了明天,想到了当晚,想到了接下来的一个小时。

跑掉的那人已经知道了密码,密码就在他的大脑中。

“十二——十八。”吉米喃喃自语。

他飞快地将头探到门外看了一眼,只见一个身影闪了一闪,一个人消失在了一间办公室中。不过是一个绿色的身影一闪,随即便只剩下了一条空空荡荡的走廊,是那么长,那么雪亮。

门外,那个将死之人依然在呻吟着,扭动着。吉米没去理会他,只是将枪端起,一如训练时那般顶在了肩窝上。两个小小的凹槽,连成一条线,指向了那间办公室,指向了门口一侧。吉米想象着,想象着那是一罐汤,就挂在走廊上。他调整呼吸,耐心等待。门外那人一边呻吟,一边朝着他爬来,血淋淋的手掌在地上按出了一个又一个血手印。那份钝痛似乎又钻进了他的头颅,记忆深处那道久远的伤疤似乎又鲜活了起来。吉米瞄着走廊,想起了爸爸和妈妈。在心底里的某个地方,他知道他们已经不在了,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不会再回来了。念及此处,枪管颤了一颤,两个凹槽和目标所连成的那条线,断了。

脚边那人又爬近了一些,呻吟声已经变成了嘶嘶声。吉米垂下目光瞥了一眼,只见那人的双唇上堆满了血沫。此人的胡须比他的要浓密不少,但此刻也已被血浸透。吉米转开了目光,紧盯着准星所指向的那个点,心里默数了起来。

当他数到三十二时,只觉得已有几根手指无力地搭上了他的靴子。

数到五十一时,一颗脑袋犹如一个狡猾的汤罐那般探了出来。

吉米食指向后一拉,只觉得肩膀向后一挫,一蓬血花在走廊那边爆散开来。

他等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随即将一只脚从那只手中拔了出来,将肩膀顶在那扇叫人触目惊心的门上,用力推。门锁传来了一阵呜呜声响,墙壁内则是一连串呛啷声。可这些声音听起来却是那么遥远。他放下枪,抬起双手捂住了脸。机房当中,一个人正躺在那儿,正在死去。不在别处,就在机房里边。吉米流下了泪水,而门上的键盘则伴随着一阵欢快而又短促的声响陷入了沉默,耐心地等待着又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