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2345,1号地堡

唐纳德感受不到自己脚尖的存在。他双脚赤裸,尚未完全解冻。他赤着双脚,四周却全都是靴子。到处都是靴子。推着他走过一排排闪亮冰棺的人们,脚上便穿着靴子;他们给他采集血样,让他解手之时,立在旁边一动不动的,也是靴子;当电梯当中的人渐渐多起来,人们不安地移动位置时,嘎吱作响的也是僵硬的靴子;待得他们来到上面,当那条慌乱的走廊迎上前来时,在其中风风火火走动着的人们,脚上穿的同样是靴子——整条走廊沉甸甸地载满了吆喝、焦急和紧锁的眉头。他们将他推进了一间小小的公寓,留下他独自打理自己,慢慢解冻。门外,更多的靴子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脚步沉重。快些,再快些。就这样,他醒了过来,醒在了一个焦虑、迷惑而又嘈杂的世界当中。

唐纳德坐在床上,半梦半醒,意识悬浮在半空中,深深的疲惫紧紧地将他攫住,他恍然又回到了地上的那些岁月,回到了行动和清醒完全就是两码事的日子。那时的清晨,他会在浴室的喷头下面获得意识,要不就是在上班的车轮上,总之都是在有了动作许久之后的事情。意识懒懒地落在身体之后,游移在被麻木无力的双脚踢起的尘埃之间。从数十年的冰封当中醒来的感觉,便是这般。那些若即若离的梦境,从手中溜了出去,唐纳德只想放手。

他们送他来的这间公寓同他原来的办公室位于同一条走廊。他们过来时,曾路过那儿来着。这也就是说,他此刻身处管理区,一个他过去经常工作的地方。一双空空荡荡的靴子就在床脚。唐纳德恹恹地盯着它们。每只靴子的脚踝处,都有一个褪了色的黑色标记,上面写着“瑟曼”。这双靴子应该是为他准备的。自打他醒来,他们便一直叫他“瑟曼先生”,可那不是他。一个错误,看来已经铸成。要么是错误,要么是一个残忍的把戏,一种游戏。

十五分钟的准备时间,他们是这么说的。准备什么?唐纳德坐在那张双人行军床上,裹着毯子,偶尔颤抖一下。轮椅被留下来陪他。思绪和记忆,一如半夜三更被叫起来在冰雨当中列队的疲惫士兵,迟迟不愿聚拢。

我叫唐纳德,他提醒自己。这份记忆,可千万不能让它溜走。这是最初的记忆,也是最基本的原则:我是谁。

感觉和意识聚拢过来,唐纳德感觉到了床垫上面的凹陷,并非他的身形,而是另外一个人的。不知是谁留下了这份印记,引起了他的注意。门后的墙上,门把手对应之处留下了一个坑,想必这门曾被大力推开过。兴许是某种紧急情况,一场打斗或是意外什么的——有人破门而入,一幅暴力场景。数百年的故事,他已没有亲历;十五分钟的时间,他得让自己的思绪聚集。

床头柜上摆放着一张身份识别卡,有密码条,写着一个名字。万幸的是没有照片。唐纳德摸了摸那卡,记得曾看它被人用过。他将它留在原处,用孱弱的双腿支撑着身体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抓住轮椅,挪进了小小的卫生间。

胳膊上贴了一块纱布,正是医生抽血的位置。威尔逊医生。他已被采过了尿样,可依然还想解手。站在便池上方,他敞开了毯子。尿液是粉色的。唐纳德还记得上一个班次时,它还是墨汁一般的颜色。然后,他走到喷头下面,打开了水流开关。

水很热,可他的骨头却很冰冷。蒸腾的雾气中,唐纳德打了一个冷战。他张开嘴巴,任由飞沫溅上舌头,流进口中。他开始擦洗,擦洗着已然中毒的肌肤、已然无法洗净的记忆。有那么一会儿,让人感到滚烫的似乎已不是水流,而是空气。外面的空气——可随即他关掉了水流,灼热的感觉也就随之消失了。

唐纳德用毛巾擦干身子,找到了那套留给他的工装。衣服有点大,可唐纳德还是将它们穿在了身上。粗糙的纤维在摩擦着皮肤,而他这身皮肤,不知道已裸露了多久。他刚刚将拉链拉到脖子处,便传来了敲门声。有人在叫着一个不属于他的名字,一个趴在靴子后跟处、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印在床头柜的卡片上的名字。

“进。”唐纳德嗓音嘶哑,声音薄而脆弱。他将那张卡片放进衣兜,重重地坐在了床上。接着,又叠了叠袖口——袖子实在是太长了,这才一只只套上了靴子。系好鞋带,他站起身,发现靴内所剩的空间很是宽裕,脚尖还能自由扭动。

多年前,唐纳德·基恩曾由于一个头衔而身份陡升。权力和影响力顷刻间到来。原本,终其一生他都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一个有着学位、几份工作、一名娇妻和一个普通家庭的寻常人。可后来,一夜之间,一台电脑计算出了一摞摞的选票,唐纳德·基恩化身为了议员基恩,成为区区数百位能够染指权柄的人当中的一员,偶尔也尝到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滋味。

那种一夜之间的变化,此刻似乎又在上演。

“您感觉怎么样,先生?”

公寓外的人关切地注视着唐纳德,他胸前的卡片上写着“艾伦”两个字。此人便是管理层的头儿,坐的是走廊那头的精神科医生办公桌。

“还是晕。”唐纳德低声说道。一名身穿亮蓝色工装的绅士一阵风似的从走廊上走过,消失在了拐弯处。一阵微风随之而来,被搅动的空气当中飘来了咖啡和汗液的味道。

“您能走吗?实在是抱歉,这么仓促,不过我相信您能适应的。”艾伦指了指走廊那边,“他们都在通讯室里等着呢。”

唐纳德点点头,跟了过去。在他的记忆中,这些走廊曾经安静得多,没有这么沉重的脚步声和喧嚣的人声。墙壁上的那几条痕迹想必是新添的,提醒着他已过去了多少时光。

来到通讯室,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他。有人有麻烦了——唐纳德能够感觉得到。艾伦将他领向了一把椅子,所有人都在看着,等待着。他坐下,看到身前的屏幕上是一幅静止的画面。一个按键被按下,画面动了起来。

厚厚的灰尘在画面上翻滚,很难看清那上面都有什么。云彩聚散,形状不定。可就在那儿,透过黄沙间的缝隙,一个身穿臃肿服装的身影还是在那片禁地上显现出来。它正在朝着一片缓坡爬去,正在远离镜头。有人在那外面。

他暗暗怀疑那人是不是就是他,这是不是就是他多年前在外面的影像。服装看起来有些眼熟。兴许,他们用镜头捕捉到了他的愚蠢行为,看到了他试图以自由之身死在外面的画面。而现在,他们把他弄醒,让他来看这份该死的证据。唐纳德在迎接着指控,迎接着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