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第2/2页)

“本来嘛。”鸦夫人拉开桌上的一个抽屉,在里边翻找了一通,拿出来一只信封。米什在上面看到了六个名字,都已被划掉。这信封想必已被用过了五六次。“你要从这儿下去吗?说不定你可以帮我顺道给罗德尼带点东西?”

她递出了那封信。米什将它接在手中,看到自己最好朋友的名字就写在外面,其他的名字已全部被划掉。

“当然,我可以给他送。不过我前两次去那儿,他们都说他没空。”

鸦夫人点了点头,像是这事儿早在她的预料中。“去找杰弗里,他是下面安保人员的头儿,也是我的一个孩子。你告诉他这是我的信,我说了你得亲手交给罗德尼,亲手交。”她将双手在空中颤巍巍地挥了挥,“我给杰弗里写张条子。”

米什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她在桌子里翻找笔和墨水。很快,走廊里便会响起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以及储物柜开阖的兵乓声响。她开始写字条,而他则一边耐心地等着,一边浏览起墙上那些海报和条幅——“励志话语”,鸦夫人喜欢这样叫它们。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其中一条如此说道。与其搭配的是一幅粗犷的画,上面画着一男一女站在一座高高的山上。山色碧绿,天空湛蓝,一如图画书中那般。又有一条:“循着心底里的光去梦”,搭配的是几条弧度优雅的色带。对于这样的形状,鸦夫人有专门的名称,可他一时想不起来了。另外一条则很熟悉:“去更远的远方”,画的是一只乌鸦,栖息在一棵硕大无朋的树上,双翅凌风,一副就要展翅翱翔的模样。

“杰弗里谢顶了。”鸦夫人说着,将一只手在她头顶那稀疏的白发上比画了一下。

“我晓得。”米什说。这地堡中的成年人和老人竟有这么多是她的学生,这可真奇怪。走廊上,一个储物柜发出了“砰”的一声响。米什还记得自己小时候,这个房间里面摆满了一排排的书桌,还有一个个的小隔间,摆放着卷起来的垫子。每当鸦夫人唱起那些早已被人遗忘的歌谣时,他们便会在地上找一个地方,铺好垫子,慢慢入眠。他想念那样的日子,想念那些充斥着稀奇事物的老故事。刚在那张小小的书桌上,米什突然觉得自己一如鸦夫人这般苍老,距离自己的青春已是如此遥远。

“把这个给杰弗里,然后亲手把我的信交到罗德尼手中。一定要亲自去交,好吗?”

他抓起自己的背包,将两样东西一起放进了文件袋里,没有提及报酬的事——哪怕是想上那么一想,也会让米什无地自容。不过,将手探进包里倒是让他想起了自己带给她的东西。昨晚那一场仗差点让他忘了这回事。

“噢,我从农场上给您带来了这些。”他掏出来几根小小的黄瓜、两个辣椒和一个大西红柿——上面已有了伤痕,将它们放在桌上,“给您打蔬菜汁喝的。”

鸦夫人将双手合在一起,开心地笑了。

“下次过来时有什么要给您带的吗?”

“叫他们来看我,”她一脸沟壑纵横地笑,“我在乎的所有小家伙。只要一有时间,就过来坐坐,好吗?”

米什捏了捏她的胳膊,感觉它就像是在袖管中插了一根帚柄。“我会的,”他说,“而且您这话倒是提醒我了:弗兰基让我给您问好。”

“他应该来得更勤一些的。”她告诉他,声音有些颤抖。

“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方便,”他说,“我敢肯定他也想来得更勤些。”

“你告诉他,”她说,“告诉他我没多少时间了——”

米什笑了,挥挥手赶走了那个病态的念头:“您肯定也跟我爷爷说过同样的话,甚至包括他老人家的父亲。”

鸦夫人笑了,像是事实还真是如此。“未雨绸缪,”她说,“总有一天能够用上。”

米什笑了,他喜欢这话:“不过,我还是希望您别再说什么死不死的啦。没人愿意听这样的话。”

“他们可能不喜欢,但提醒一下也是好的。”她伸出双臂,袖子滑了下去,再次露出了上面的绷带。“告诉我,你在这两只手上看到了什么?”她将它们翻了过来,又翻了过去。

“我看到了时间。”米什脱口而出,不知道这念头到底从何而来。他硬生生地移开了目光,突然发现她的皮肤是那么古怪,就如同收获季节过了许久后,才在地里被发现的缩了水的土豆。他讨厌自己竟会有这样的想法。

“时间,那是肯定的。”鸦夫人说,“这儿有的是时间。不过,也有残余。我记得一切曾经要好得多。忆苦,才能思甜。”

她紧紧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又看了一会儿,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待再次仰头看向米什时,她的目光中已有了深深的悲凉。米什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眼眶也潮湿了,部分是因为不舒服,部分则是因为笼罩在他们对话上的犹如棺椁一般的阴郁。这让他想起了今天正是他的生日。念及此,他只觉得自己的喉头发紧,心头发空。他知道,鸦夫人肯定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只是她爱他,不忍说出来。

“我也漂亮过,你知道吗?”鸦夫人放下双手,将它们叠在膝头,“一段久远的曾经,一段好心离我们而去的曾经,一段谁也不会再见的曾经。”

米什只觉得心底里涌起了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很想告诉鸦夫人,她在许多方面依然美丽。她依然懂得音乐,能够绘画。而对这一切,懂得的人已是寥寥无几。她能够给孩子们以安全感,让他们觉得有人在爱着自己,而这又是一种早已失传的魔法。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鸦夫人笑着说道,“想要哪个男孩子可都是不会失手的噢。”

她哈哈笑了,将阴郁和紧张一扫而尽。米什相信她,尽管他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样子,尽管他脑海中尽是她的皱纹、斑点和指关节上长长的汗毛。他依然相信她,一如既往。

“这个世界跟我很像。”她抬头望向了天花板,兴许更远的地方,“这个世界也曾经漂亮过。”

米什嗅到了老故事发酵的味道,如同风云际会。走廊上传来了更多的储物柜的兵乓声响,孩子们的声音在汇聚。

“跟我讲讲,”米什说着,想到了那些在她脚边犹如白驹过隙的时光,想起了那些她在孩子们熟睡时所唱的歌谣,“讲讲那个旧世界。”

鸦夫人眯起双眼,将目光定在了房间的一个黑暗角落。伴随着她那满是皱纹的双唇的轻启,一个故事开始了——一个米什早已听了无数遍的故事。不过,去拜访鸦夫人想象出来的那片神奇国度,永远也不会过时。孩子们偷偷溜进教室,悄无声息地坐进了各自小小的书桌,在他们那睁大的眼睛以及敞开的心扉面前,一个传说中的世界,一个曾经漂亮但此刻已被遗忘的世界,徐徐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