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不出朱昀曦预料, 柳竹秋上殿后便视线低垂避看他,其实人家并非刻意生疏,是在遵守臣下朝见天子时的礼仪。

他若客观看待, 横向对比其他臣子的表现就会接受这点, 可他心态失衡, 先入为主地认定柳竹秋就是故意让他难受, 使得心情越发阴郁。

柳竹秋行礼后说:“臣女有要事禀报,不宜令旁人知晓。”

朱昀曦不由得心跳加速,侥幸以为她会转变心意,带她来到隔壁长春书屋。

可是柳竹秋到了无人处态度如旧,按规矩站在一丈外低头奏告:“臣女已接回玉珠表妹, 她在济南府诞下一女。孩子很健康, 已满百日了。”

原来她是来继续谈判的,朱昀曦暗骂自己不该对这狠心人抱幻想, 泄气下禁不住摆谱刁难。

“那孩子像朕吗?”

柳竹秋见他仍在怀疑孩子的血统, 淡定道:“臣女不敢妄下评断,陛下可使人抱进宫来由您亲自鉴定。”

朱昀曦疑心她在刻薄,冷声道:“罢了,一个丫头片子也碍不着什么。朕待会儿就命人接她入宫,给皇长女做玩伴吧。”

柳竹秋说:“陛下不如让臣女收养她。”

进宫等于坐牢, 看皇帝的态度也不会认这个女儿,孩子的命运可说一眼到头了。

柳竹秋觉得这么处理对这刚刚降生的小婴儿太不公平, 今天就是来争取抚养权的。

朱昀曦斜睨她一会儿, 调头问:“你想以什么名义抚养她?”

“对外就说是臣女捡到的弃婴, 日后以师徒名分相称。臣女定会悉心教养, 育其成才。”

“哼, 你想把她教成第二个你?”

柳竹秋平静地应付讽刺:“陛下觉得臣女这样的女子不好吗?”

这反问能顶十万强兵, 杀得朱昀曦落花流水。

救他性命,护他周全,助他登基,又将他迷得七晕八素,难以自拔,这样的女人他能说不好?

他的脸像入锅的大虾迅速通红,气恼逼近:“你在居功自傲吗?”

不等走近,柳竹秋已麻利跪地,谦恭道:“臣女真心想为陛下减少负累,请您莫要误解。”

这举动阻止朱昀曦即将发生的出格行为,更堵得他没话说。

柳竹秋知道迄今为止道理、情分上她都大获全胜,像拿着上好的肉块逗半饥半饱的狗,不给它吃狗才会乖乖听话,若让它填饱肚子,它就会反过来冲人龇牙咧嘴。

朱昀曦真被她看得透透的,上一刻还气急败坏,见她心平气和解释,马上羞愧难言,自责为什么越怕被她讨厌,还越容易做出惹她反感的事。

按捺数息,沮丧道:“就依你吧,朕已从今年的新科进士里选出一个德才兼备的青年,明日就为你表妹赐婚。你……准备何时还乡?”

柳竹秋先替玉珠谢恩,说:“家父算好日子,本月十九适宜启程。还有一事,臣女想带裕哥一起走,望陛下恩准。”

她不抬头已感绝到朱昀曦狐疑地俯视,夷然道:“裕哥习惯了臣女的照料,上次臣女因故好一阵子没管他,他的疯傻症便加重不少。陛下是知道陈阁老家的情况的,您又不方便直接关照他,还是由臣女负责为好。”

朱昀曦这几天正为如何安顿陈尚志犯愁,那傻子跟他长得太像,若他突然给予优待,外界定会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

上次章皇后公开造反,亲历事件的大臣们都在怀疑他非先帝嫡出,这风口上不合多生事端。

听了柳竹秋的说法,他心念一动,设计道:“朕已派人去金华迎接惠音师太,她来京后定想看看陈尚志,你们等师太抵京再走吧。还有以后每年正月十五前必须带他来京城拜望师太。”

他想尽办法制造与柳竹秋接触的可能,这些合理又无关紧要的小条件柳竹秋都帖然顺从。

她回家料理好玉珠母子的事,接着参加了瑞福苏韵的婚礼,之后趁着空闲动笔撰写书稿。

五月底,国舅章昊霖暴毙,内官监的人奉旨去吊丧,不知怎的在章府看到许多宫中失窃的财物。

新帝下旨搜查,找到章昊霖收受各地官员贿赂的账本,言官们继而群起弹劾,罗列出章昊霖及其子孙亲眷历年所犯的上百条罪状。

新帝在朝会上闻奏后流泪哀叹:“朕实未想到国舅会如此荒唐,辜负先帝太后,亦令朕为难。”

大臣们纷纷进言,请他公私分明,以国法为重。

他忍痛下旨:“此案交三法司查办,果有不法之行,皆依律处置。”

案情审理神速,不出数日便坐实了章昊霖各项罪名,其中多条触犯“十恶”。

新帝下旨褫夺章氏爵位,夷三族,家产抄没。

章昊霖的儿女子孙无一幸免,连他和章皇后年近八十的老母也“惊惧”而亡,但据小道传言,章老夫人是被锁在屋子里活活饿死的,死后嘴里还含着没咽下去的棉絮。

民间对章氏怀怨已久,盛赞新帝大义灭亲,知情者们则明白这是场成王败寇的复仇,并预感章皇后也命不久矣。

柳竹秋听说章昊霖未满三岁的小孙子已遭处死,在书房闷坐许久,不停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与朱昀曦最初相处的情形。

乌云还能回归到清澈的雨滴,曾经宽仁的太子却只存在于记忆中了。

午后陈尚志悄悄来找她,说:“今天天气好又凉快,我们去北海泛舟吧。”

他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北海,那天翻阅柳竹秋的诗稿看到描写北海的篇章很是向往,跟她约好离京前至少去玩一次。

柳竹秋爽快应允,她现在对陈尚志百依百顺,尽量满足他的愿望,其中部分原因是将对纯良时期太子的怀念投射到了他身上。

夏日的北海绿柳如云,水天一色,清波见底,沉鳞竞跃。

柳竹秋带陈尚志划着小篷船分波逐浪驶向湖心。

今天来游湖的人不多,开阔的水面唯见紫燕剪影,沙鸥滑翔。

陈尚志见撑船有趣,跃跃欲试地让柳竹秋教他。柳竹秋手把手教了几个回合,他便掌握要领,欢快地越划越远。

柳竹秋坐在甲板上指导,随后悠闲地观山望景,忽听陈尚志放声高歌:“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不懂音律,随性瞎唱,唱罢笑嘻嘻转头对柳竹秋说:“一划船就想到《越人歌》,早知道就事先学学怎么唱了。”

视线不经意地触到她脸上的泪痕,他像挨了针刺,急忙放下船桨到她旁边矮身关问:“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我唱得太难听了?”

会这么以为他就是真傻子了,直觉是刚才的歌曲触动了她的心伤。

柳竹秋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落泪,她只是由《越人歌》想起当年与朱昀曦来此游湖的情形,掠过耳畔的风声里似乎还夹杂着二人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