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第2/3页)

一如家禽认为忙碌觅食的猎鹰在自讨苦吃,范慧娘理解不了继女的想法,惶惑道:“这些事都是男人们做的,你何苦去凑热闹?”

柳竹秋微微皱眉,没能压住怜悯。

“太太,志向不分男女,世间男子能达成的功业孩儿也能凭自身才学取得,温霄寒的事迹就是证据。”

范慧娘哑然难对,只好暗自惋惜这丫头投错了胎。

柳邦彦已被女儿前一句话震住了,她说的那三条也曾是他的理想,在青春热血中闪烁激荡过,后来渐渐被各种不可抗拒的阻力埋没,成了午夜梦回时的轻叹,恍若隔世的遗恨。

他见儿子们踏实务实,只求富贵安稳,还庆幸他们不必经历那种无可奈何的挫败感,没想到女儿竟托起了未能在他身上涅槃的崇高理想。

他思绪纷涌,百端交集,流着泪做虚弱斥责:“你太狂妄了,天地纲常岂是你一个小女子能撼动的,你不徇礼法,不顺自然,终会自取其祸。”

柳竹秋反驳:“有多少屈服顺从就有多少身不由己,这点老爷不是最能体会吗?”

自暴自弃者无权嘲笑逆流而上的人,柳邦彦在精神上彻底败给了女儿,凄然地拭去惨泪,挣扎着站起来。

柳尧章连忙搀扶,发觉父亲浑身微微发抖,想已精疲力竭。

柳邦彦长长喘息数声,无力地做出裁决:“有太子殿下做靠山,我们都奈何不了你,往后你自去奔前程,我就等着什么时候被你送掉这条老命。”

他欠前妻命债,由女儿来讨还也算公平,说完转身由妻儿搀着蹒跚离去。

柳竹秋知道父亲的妥协出于被迫,并没有承认她的意思,不甘地长跪着,落下屈辱的泪水。

晚上东宫来信,朱昀曦说不便立即召见她,须得避几天风头,送了许多礼物慰劳,中有各式各样的香丸、香饼、香帕、香露、香皂、香膏、香油……看得出昭狱里的恶臭给他造成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那天他拥抱她时忍受了多大的折磨啊,因为享受而缠绵叫喜欢,如果痛苦还要来俯就,不是爱是什么呢?

太子心里怎么想的都无所谓了,她要利用眼前的优势,多做利国利民的好事。

那日唐振奇要将从高勇那里抢来的财物赏给她,她不拿会惹疑心,全拿必遭反感,于是捡了三分之一不甚稀罕的带走,寄存在孙荣的薛公园。

她写信向朱昀曦借得五十名亲兵,押送这些财物来到保定。

柳竹秋在京城身陷囹圄的事萧其臻当时便知道了,她返京前叮嘱他不管遇到何种情况都不能慌乱更不可随意离开霸州,因为地方官擅离职守是死罪。

萧其臻相信柳竹秋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可情感不如理智那么听话,像捅破了马蜂窝,无论怎么逃避都躲不掉扎心的蛰咬。

前天得到她无罪释放的消息,那群马蜂才收了神通。他赶紧派人去京里问候,信使在半路上遇见柳竹秋,先赶回保定报讯。

萧其臻闻报喜得坐不住,亲自骑马出城迎接。

柳竹秋带领人马走到十里长亭,远远看见他在道旁翘首以盼,数日不见人已瘦了一大圈,脸颊凹陷,欢笑的模样也显疲惫。

她忙下马行礼,惊道:“萧大人,你近日在为何事操劳?怎地如此憔悴?”

萧其臻怎好坦白是相思挂念之故,干笑搪塞:“都为修缮衙门的事,前几任县令累积的亏空太多,致使工程款短缺,我这几天都在为这个犯愁呢。”

各地衙门征收的税收一半上缴中央,一半留做地方政府的开支。

官员挪用公款是常事,有经验的官员每次职务调动前都会要求前任补齐亏空才肯赴任。

萧其臻当日的来保定意在调查高勇,没计较这头,摊上了几千两银子的漏洞。

通常官员补亏空的办法是增加耗羡①,有些黑心的最多能增加六七分的耗羡,相当于逼百姓多交一半多的赋税。这种缺德事他是绝不肯做的。

柳竹秋知萧其臻两袖清风,家中也非豪富,几千两银子算是笔巨款,忙说:“大人不必烦恼,上次我们找高勇打秋风②,唐振奇将那些财宝赏了我一些。我正想让你拿去补偿被高勇祸害的人家,你先抽一部分来补亏空吧。”

萧其臻坚拒:“这些都是赃物,理当物归原主,我怎能贪墨?”

柳竹秋开导:“你拿来填补公款怎算贪墨?亏空又不是你造成的,总不能自掏腰包吧。你就快调任了,这漏洞不尽早补上,回头还不是百姓遭殃。”

刚才信使说朝廷前日发来调令,擢升萧其臻为顺天府府尹,官居正三品,从七品知县连升八级,不难看出皇帝对他格外赏识。

萧其臻下个月就得回京赴任,不想给后任摆烂摊子,无奈接受了柳竹秋的意见。

柳竹秋在保定逗留数日,尽量多帮他处理一些事务,还招安了何秀才及其手下的山贼,助他们洗脱前罪,重返家园。

这晚,她正和瑞福整理手上最后一批公文,杭嬷嬷来访,拿出一张人像线稿请她辨认。

画中人物是一位长挑秀丽,高髻如云的女子,柳竹秋瞅着眉眼有些像自己,猜测作画者是萧其臻,含笑探问:“杭嬷嬷,这是谁画的?”

杭嬷嬷知她已猜着了,直言不讳道:“前些天我家大人整日神思恍惚,茶饭不思,一日夜间在书房闷了一宿,早起我进去打扫,看到这幅画。孝廉可认得画中人是谁家女子?”

柳竹秋摇头:“恕小生眼拙认不出来,妈妈何不直接去问萧大人?”

杭嬷嬷本就下垂的腮帮像被几十斤的秤砣掉住,垮得更厉害了。

“问过了,他死活不说。温孝廉有所不知,我家老夫人早发觉他不对劲了,怀疑他心里有了人,却一直试不出来。我家大人三代单传,家里都指着他开枝散叶呢,可他一晃眼都三十出头了,连家都未成。老夫人为此整日着急上火,这次命我来摸他的底,若那女子是良家出身,不拘贫富她都愿意纳为儿媳。可他老是遮遮掩掩,不肯承认,这不越发显得此女身份可疑么?万一闹出尴尬事,我们萧家可丢不起这个人。”

柳竹秋晒晒听着,明白萧其臻的家人怀疑他被不正经的女人勾上了,想到她这儿来找线索。

杭嬷嬷不跟这浪荡子客气,铺垫完毕便进行逼问:“温孝廉,我家大人平日往来最多的除了柳家的三少爷,就是您了。来保定后又同您朝夕相处,他日常跟哪些人接触,去过哪些地方您想必最清楚。若知道什么请千万告诉我,做朋友的不为着朋友好,那可不地道。”

柳竹秋料想在萧家人眼里,她和柳尧章都属于狐朋狗友,摸着良心想真挺愧对萧其臻,现下唯有装傻笑哄:“妈妈见谅,这些我真不清楚,关于萧大人的私事想必柳三爷知道的更多,您何不去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