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第2/3页)

柳竹秋说:“周道又称王道⑨,我们生在天子脚下,哪一天不亲近王道,如何就对不上?”

说得那人哑口无言,只得灰溜溜作罢。

良善辈们见柳竹秋英雄救美,纷纷恭维她,一起撺掇苏韵向她敬酒致谢。

“多谢温孝廉。”

苏韵向柳竹秋捧起酒杯,眼眶里微沁泪花,感激之情真慨动人。

柳竹秋未放松警惕,将针毡坐到散席,回家后忙唤柳尧章来商议。

柳尧章听后直叫大事不好,也觉椅子上生了倒刺,情愿拄着拐杖走动叫苦:“那苏韵是唐振奇和党羽们的爱宠,与这伙人来往密切,多半会去向他们告密,我看我们此番休矣。”

柳竹秋心里也没底,懊悔道:“是我大意了,往常都躲着他,没防着陈举人今天会叫他来。此刻他若已去向奸党告密,我们可能真的在劫难逃了。我建议三哥你先带秀英和太太离家暂避,若果真事发马上逃走还来得及。”

柳尧章生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能逃到哪儿去?再说老爷和大哥二哥怎么办?还有你,难道就在这儿等死?”

柳竹秋烦躁:“现在哪儿还管得了这许多,你速去通知蒋妈,她知道该怎么安排逃走的事。”

她在假扮温霄寒之初就同蒋少芬制定好应急措施,如今能保住一个算一个,催三哥快去执行,自己留下做壕沟,还可拖延追兵。

平时纵性创作了不少主旨悖逆的文章诗歌,而今断不能留,连同一些禁书全部搜出来烧毁,以免再授人以柄。

她和瑞福正在天井里焚书,院门敲响,主仆同时警戒。

瑞福小心近前询问,门外人说:“小的是苏韵的伙计,替我们苏班主送信给温孝廉。”

瑞福收到柳竹秋许可,开门接了那封信。

柳竹秋拆开阅览,严峻的神情渐渐转为诧异,末了衔疑吟叹:“这未免太巧了吧。”

瑞福担忧:“他在信里威胁您吗?”

“没有,相反他写信的目的是想让我安心,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那年我在周坎子庄救过一个姓文的寡妇吗?苏韵说那文寡妇是他自幼失散的亲姐姐。”

周坎子庄是北京顺义县北部一个中等村落,柳邦彦入京不久在那儿置办了三百亩田产,派一户家奴管理。该地风景清幽,夏季气候凉爽怡人,柳家人常去那边消暑。

六年前的炎夏,柳尧章带着新婚妻子白秀英和柳竹秋去周坎子庄度假。

一天柳竹秋去野外骑马,在河边看见一名少妇抱着幼童赴水寻死,她急忙策马冲入水中将大人孩子拉上岸来。

那少妇名叫文小青,时年十八岁,是庄里一户骆姓人家的媳妇。

丈夫骆小五在京城做珠宝生意,家底颇丰,与文小青颇为恩爱,二人成婚次年就有了儿子珠哥,一家人过得富足和乐。

谁知好事不到头,前年皇家筹备太子婚礼,礼部授权一名大户代皇室采买珠宝。

那买办出手阔绰,京里的大小珠宝商都受其吸引前去献宝,骆小五也跟着展示了一条黄金掐丝工艺的蓝宝石项链。

买办收了商人们的货,转身就去锦衣卫告状,说这些珠宝全是赝品。

所有参与交易的珠宝商都被逮捕下狱,接下来的审案过程只是对他们单一的毒打拷问,逼迫他们拿钱买清白。

文小青救夫心切,很快被贪官酷吏榨干油水,又受黑心亲戚欺骗,将大部分家产低价变卖。

然而她凑钱的速度赶不上行刑人的手快,骆小五到底死在了牢里。

他父母已亡,又无兄弟,族里那些见钱眼开的小人惦记着他家仅剩的几间房舍和三十亩薄田,就想怂恿文小青改嫁,好吃绝户。

文小青决意守寡,他们软的不奏效,欺负她是孤女出身,便商量出一条毒计,买通附近一个流氓,教他自认与文小青通奸,又勾结文小青的邻居合谋诬陷,威胁若不交出家产,就要去县衙告她。

文小青无依无靠,料想逃不开这些人的魔爪,绝望下产生轻生之念。

柳竹秋那时还没扮男子,却已养成侠肝义胆,核实过她的说法后决意为其伸冤。让柳尧章去向顺义县令说明情况,将那自认奸夫的流氓抓起来审问,叫他回答两个问题。

一、文小青卧房的家具摆设是什么样的。

二、文小青身上有没有特别的痔和胎记。

流氓压根没到过文小青的卧房,更没和她有过奸情,张口乱说一气。

县令派可靠差役去实地勘察,又叫稳婆给文小青验身,证实流氓是诬告。

一番刑讯下来,流氓供出几位指使者,县令一一予以严惩,再将周坎子庄的村长里长和骆家族长一起招来,亲自做公证人让文小青与他们立下甘结⑩,规定骆小五的儿子是他遗产的唯一继承人,其余亲属不得侵占。

骆家人不敢再起坏心,文小青母子的人生安全有了保证,从此不与族人村邻来往,可孤儿寡母只靠那三十亩薄田仍难过活。

柳竹秋自掏腰包每年帮补他们四十两银子,直到今年年初还在照例接济。

苏韵信上写道:“小人于今年六月与阿姊团聚,听其尽述君之善行。君勇救孤寡,恩同再造。小人感戴至深,恨尊卑有别,无缘拜谢,心下始终不安。今日本是慕温晴云之大名往来拜会,不意知君即朝思暮想之恩人,当时之喜,难以备述。俗谚云:‘淡看世事去如烟,铭记恩情存如血。’今既睹恩公,小人敢不结草衔环以报大恩?知君惶惑,本欲造访剖陈心迹,奈何今晚乐康大长公主殿下设宴待客,召小人前往侍奉,夤夜方脱,故先修书告之,愿释君忧……”

瑞福看完书信,向主人请示指令。

柳竹秋说:“真是这样就不怕了,不过也不能单凭这封信就掉以轻心,你快骑马去周坎子庄向那文娘子核对情况,就说是三爷派你去的。”

瑞福这一去最快明早才能回来,她继续销毁违禁物品,打扫完毕在书房静心筹谋。

掌灯时分,柳尧章来了,说他已和蒋妈商量好,骗范慧娘明天一早去永宁寺烧香,但白秀英和宋妙仙都不肯抛下柳竹秋,誓要与她共生死。

柳尧章劝说妹妹跟她们一块儿走,换他留下为柳邦彦尽孝。

柳竹秋递上苏韵的来信:“情况有变化,你先看看这个。”

柳尧章看到一半,几乎崩断的神经松懈下来,喘息着坐倒。

“若真是如此那就是万幸了。”

“我已命瑞福去找文娘子对质,但愿苏韵没骗我们。明早你还是照原计划先送太太和秀英出城,余下的看情形再说。”

他们并不了解苏韵的为人,在束手无策的时刻只能抱着侥幸等待。

柳尧章害怕这是兄妹俩最后的相处时光,被她催了两遍仍不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