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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奈斯特别提醒泰瑞,每次镜头刚洗干净的时候,大家都会变得特别暴躁易怒,因为压力一旦解除,人就变得比较冲动。至少有一阵子,他们会觉得自己可以为所欲为。

其实根本不需要他特别交代,因为隔壁的大餐厅里,大家正在狂欢庆祝,那种惊天动地的喧闹声,连门关着都挡不住。地堡最上面四十层楼的居民早就把整个大餐厅和大厅挤得水泄不通。而且,这一整天,还会有好几百个人从中段楼层和底段楼层爬上来。他们都是请假,用掉他们的休假点券,专程到顶楼来,目的就是为了观赏外面世界最清晰的景观。对大多数人来说,那像是一种朝圣。有些人隔好几年才会上来一次,他们会在顶楼盘桓好几个钟头,嘴里喃喃嘀咕说,外面的世界一点都没变,还是他们记忆中的模样。然后,他们就会催着孩子下楼梯。上楼的人群把楼梯井挤得水泄不通,他们只好一路挤下去。

马奈斯把所有的钥匙和一枚临时警徽交给泰瑞,然后检查了一下无线电对讲机,看看电池有没有电,再检查办公室的无线电主机,看看音量开得够不够大,接着掏出手枪检查一下。最后,他和泰瑞握握手,鼓励了他两句。这时候,詹丝意识到时候差不多了,他们该走了,于是她撇开头,不再看那空荡荡的羁押室,转身跟泰瑞说了声再见,朝玛莎点点头,然后就跟在马奈斯后面走出办公室门口。

他们跨出办公室门口正要走进大餐厅的时候,詹丝忽然问:“镜头才刚洗过,你现在就离开岗位,真的没关系吗?”她知道一到晚上,顶楼的人会多到什么程度,而那些人会冲动到什么程度。这个节骨眼拖着他一起走,好像时机不太对,因为这项任务骨子里是她的私事。

“那有什么关系?时机正好,我也正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他瞄瞄墙上的影像,可是人太多了,遮住了视线,根本看不清楚。“到现在我还是搞不懂霍斯顿到底在想什么。他心里有什么事,为什么都不告诉我?也许,等我们回来之后,我就比较不会感觉他还在办公室里,因为,现在待在那里,我连呼吸都有困难。”

詹丝思索着他说的话,同时两人一路挤过满餐厅的人群。大家举着塑胶杯,果汁四散飞溅,但她闻到空气中飘散着私酿酒的味道,不过,她决定暂时不管他们。大家七嘴八舌向她问好,祝她一路平安,而且保证会投票给她。他们这次要下去的事,很少人知道,没想到这么快就泄露了。大多数人都认为,首长这次下去,目的是要跟大家联络感情,为下一次大选热身。地堡里年轻的一代都向马奈斯道贺,称呼他保安官,因为他们都是在霍斯顿担任保安官期间成长的,不知道前一任保安官继任人选的内情,不知道是马奈斯主动退让,自甘担任副手。不过,老一辈的人知道内情,所以,首长和马奈斯从他们面前经过的时候,他们都点头致意,心里暗暗给他们另外一种祝福。他们的眼神流露出他们内心的盼望:让地堡能够继续保持目前的平静,让他们的孩子能够活得跟自己一样久。千万不能让地堡崩溃,至少,不要太快。

詹丝一直活在这种压力下。这种压力,比起年龄加诸她膝盖上的压力更残酷。他们朝中央螺旋梯走过去,一路上她一直沉默不语。有些人大喊要她发表演说,不过还好,众人没有跟着起哄,她总算松了一口气。她能说什么?难道要告诉他们,她自己都搞不懂地堡为什么还能维持下去?难道要告诉他们,她连自己的针线活都搞不懂?是不是把棉线交缠在一起,顺序对了,衣服就可以做出来?难道要告诉他们,只要剪断一根线,整件衣服就散了?只要剪一刀,线就可以拉出来,越拉越长,最后变成一团棉线?难道他们真以为她懂得该怎么管理地堡?事实上,她也不过就是按照从前留下来的规定去做,就这样,一年一年过去了,没想到地堡的状况竟然还能够维持正常。

她根本搞不懂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撑地堡的运作。而且,她也无法体会他们的心情,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庆祝。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喝酒狂欢?难道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可以安心了,因为他们庆幸自己逃过一劫,没有被送出去清洗镜头?此刻,有一个好人死了,陈尸在沙丘上,而他太太的尸体就在他旁边。他是她的好朋友、她的好帮手、好伙伴。他死了,而地堡里的人竟然在狂欢庆祝?所以,如果真要发表演说,如果她说话不需要顾虑会不会触犯地堡的禁忌,那么,她会这么说:有两个好人自愿到外面去清洗镜头。全地堡还找得到比他们更好的人吗?跟他们比起来,我们这些留在地堡里的人算什么?

现在根本不是发表演说的时候,也不是饮酒作乐、狂欢庆祝的时候。现在,该是冷静下来好好思考的时候。这也就是为什么詹丝会觉得自己需要暂时逃开这一切。一切都变了,而且,那种改变并不是一天造成的,而是累积了不知道多少年。这一点,她比绝大多数人都清楚。还有,物资区那位老太太麦克兰可能也很清楚,她也察觉到有事快发生了。人必须活得够久才看得清楚事情,而现在,她看到了。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生存的这个世界,脚步越来越快,她根本追不上。詹丝首长心里明白,再过不久,这个世界就会把她远远甩在后面。她内心深处潜藏着一种巨大的恐惧。她没有说出口,可是那种恐惧每天都缠绕着她。那就是:有一天,当她不在了,这世界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