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有时候, 嘴上不承认,但身体可以很诚实。

胤禛放慢脚步,要听一听胤禟说蓝理上任后如何搞抄家。

胤禟给康熙的奏折写得似老和尚念经, 但在外说故事时感情足够充沛。

“你们是没亲眼瞧见,蓝提督那叫一个行动迅猛。上任半年, 平均每三十多天, 就有一家被抄。

唰唰唰——唰唰——, 从泉州到福建已经连抄五家了。这速度, 够快!这力道,够猛!”

胤禟这拟声词用的,把温宪从默默练习粤语中给扯回神了。

“这么狠?”

温宪没有见过蓝理,但听过一些事迹。

蓝理行伍出身,力大过人, 足奔胜马。

在征剿台湾郑氏敌军时,他屡立奇功, 民间人称“破肚将军”。

康熙二十三年,蓝理还不是将军。

施琅看中蓝理武德充沛,任命他为右营游击领前队先锋,一起去台湾岛围剿郑氏。

战斗中,蓝理被炮弹击中腹部,瞬间连肠子也流出来了。

那种情况下,敌军自是唱衰, 声称蓝理已死。

哪想到蓝理居然让族弟帮他把肠子塞回肚子, 稍作包扎就重新站起杀敌。

活脱脱地展示了什么叫做打不死,是让清军士气大振,而气势如虹地逼退了郑氏。

经此一役,蓝理非但死里逃生, 更是所向披靡。

后来二十多年,蓝理做过宣化府总兵官,调职浙江定海总兵,后又镇守天津。

直至今年,他升职为福建陆路提督,统辖一省绿营兵事。而且福建提督也分管台湾事宜。

蓝理昔日能不顾肚破肠流继续上阵杀敌,今年就敢于每个月抄一家地方豪强。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又猛又狠的脾性倒是没有变。

胤禟接连报出了被抄人家姓名,“说句实话,这些五家人被判得不冤枉。初步打听过,全都是欺行霸市、鱼肉百姓的货色,证据也都充足。”

既然依照律法足以判抄家入狱,还有什么顾忌吗?

一般情况下,做官要考虑人际关系。

地方豪强胆敢行事嚣张,多是有所依仗。蓝理抄家抄得不留情面与余地,指不定会引来报复。

“你叫我家破,我就叫你丢官。”

胤禟开始假设蓝理将来会遇到的困难。

“被抄家的总有几个心有不甘,若是抄家成了蓝提督的惯用手法,买通其手下即可。

放长线,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人心易变,抄一次富户就能赚得盆满钵满,就会成为手下人敛财的工具。

到时候,手下人自作主张,编织莫须有的罪名按到富户头上。那个来钱速度不能更快了,谁不乐意做?彼时蓝理抄家提督的名声已经深入人心,谁会相信他是被冤枉的?”

这还远远不够。

福建沿海,几乎每年都会被大风大雨侵袭。农田被毁,水灾频发。

富商们因为长期陷于担忧被抄家的恐惧中,只要有人牵头必然会联手对付蓝理,届时联手抬高粮价。

那还不够,再给火上浇油。

给人为制造些困难,找一两个刺头挑事,就能制造出流民反朝廷。

一套组合拳打下来,绝对会叫蓝理疲于应对。

胤禟一边说一边摇头总结,“性格刚猛,果决敢为,这是优点,但也会被人利用缺点。经营一方不能似打仗,暗中的敌人都喜欢放冷箭。

说到底蓝理是靠打仗自己拼出来的,没读过几天书,与朝中文臣没多少交集。到时候,他就得面对抄家一时爽,事后牢里蹲。”

说完,胤禟觉得空气有一些诡异的安静。

转身,发现温宪与茉雅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眼神里似乎有敬佩,又似乎有那句「万万没想到九阿哥居然是这种人」。

不对啊!

他是哪种人了?为什么似乎被贴上了「心思诡诈」、「睚眦必报」的标签?

胤禟很冤枉,自己什么也没做。

只不过如实讲述了蓝理做的事,顺带假设了抄家提督可能遇到哪些困境与凄惨下场。

“四哥……”

胤禟立刻看向四哥,希望得到一句公道话。

武拂衣神色友善,还非常理解地拍了拍胤禟的肩膀。

“老九,你讲得不错,这番推论合情合理。为兄放心了,你不会轻易被人坑了。”

胤禟长舒一口气,还是四哥最好了。

此时,胤禛的眼神却暗了下去。

听着老九对蓝理命运的一番假设,明知所言有理,但心里头冒火。

抄家一时爽,事后牢里蹲。

不结党,行事狠绝,难逃将来被人联合起来打击报复。

这些话怎么就那么刺耳?

胤禛觉得被指桑骂槐了,自己也是抄家支持者。

倘若老四与胤禟不曾似今日般改善关系,那么将来某日必会要辛苦应对胤禟联手胤禩搞出的一波接一波鬼祟手段。

想到这种可能性,瞧着老九的目光就意味不明起来。但碍于身份,硬是把窜出的火气给忍住了。

老九长能耐了,很能搞小动作是吧!

既然这么厉害,他给康熙的家书肯定也不用别人代劳了。

胤禛在转念之间做出决定,让聪明绝顶的胤禟自己去向康熙解释怎么会在广州被封了「珍珠王」。

胤禟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左看看,右看看,一切都很正常。

奇了怪了!广东的冬天也不似京城那般冷,刚刚怎么有种瞬间被人把头按在雪地上摩擦的感觉。

武拂衣神色如常地继续走路,眼角余光却一直留意胤禛的脚步,那是比刚刚快了三分。

想来某个抄家爱好者是感同身受了。哪怕这人忍功一绝,但心中必是反复抽打老九了。

真是可怜啊!

可怜说谁?

可以是蓝理,可以是胤禟,可以是胤禛。

武拂衣能确定一点,百分百不是她自己。

*

*

福建,某处深宅。

距离除夕还有十天,却有一位京城访客南下来此。

来者,正是前内务府总管凌普。

「前」代表着已经不在任上。

今年年初,凌普被撤了职,是不得不离开肥得冒油的内务府。

凌普借着太子奶妈丈夫的这一层关系上位。

但他想象中能够一直被委以重任不同,去年的人口拐卖案就牵连到了他,导致他被撤职了。

人口贩子王麻子持有内务府造办处出品的御制鼻烟壶。

康熙以此给内务府总管定罪,认为是凌普监管不力导致御制物品外流。

罪名可以认,但惩罚不该是直接撤官。

都是太子,太没本事了!

凌普心里抱怨,当年太子没保住索额图的命,而今也没能保住他的官职。

离开毓庆宫之际,太子竟然还把自己劈头盖脸骂一顿。

说什么大度地不计较自己的中饱私囊,但偏生连些细枝末节的小事都办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