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在马车之内, 殷予怀惊讶地发现。

半年之内,桃灵寺变了许多。上一次来桃灵寺时,马车只能到山脚下, 剩下的路,便只能靠步行。若是碰上下雨天, 山路泥泞,很是危险。

这一次再来, 已经有了一条宽宽的道, 马车已经能够直接上去了。只是看着, 大多数人, 还是选择步行爬上山。

梁鹂一行人,因为殷予怀身体的缘故,还是直接坐着马车上了山。

殷予怀在前一辆马车之中,梁鹂和颓玉在后面一辆马车中。

待到马车停下来时, 殷予怀先下了马车,随后他便看见了后面缓缓停下的马车, 颓玉一跃而下,将手伸给了马车上的梁鹂。

殷予怀只看了一瞬,便转移了视线。

待到轻笑声从后方传来时,他的眼眸从远处那片山峦之上移开。

夏日来桃灵寺的人,比冬日多上许多,大多是结伴而行,看着热热闹闹的。

殷予怀戴着从前那方面具, 只剩下半张脸露在外面。

梁鹂则是戴着垂到腰的白色帷幔,偶尔会轻轻掀开, 看一看殷予怀和四周。

不过几人的装束, 在这喧闹的人群之中, 倒也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夏日炎热,女郎们大多都戴着帷幔。

颓玉牵着梁鹂的手,殷予怀慢一步随着她们身后。

他看着梁鹂的手指向了远处那片山峦,同颓玉讲述那日她们在山上发生的事情。

殷予怀怔了一瞬,低头轻轻笑了笑。

他很想告诉她,这般的事情,说出来并不好。即便颓玉面上不介意,心里如何都还是会吃味的。如若真的爱一个人,这般的事情,即便心中知晓对错,也控制不了偶尔涌动的酸涩。

但是殷予怀又是一想,或许颓玉,同他便是不同的呢。

殷予怀听见颓玉同梁鹂的谈笑声,那些他与梁鹂共同经历的一切,在这一刻,缓缓地融入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殷予怀倒没有觉得有很遗憾,只是静静地随在两人身后。

他其实很喜欢颓玉和梁鹂相处的模样,毕竟,他能看出颓玉的深爱,也能察觉梁鹂的开怀。如若从今以后,他们一直都是如此模样,那他其实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了。

就像那日他曾经跪在众佛面前,祈祷梁鹂能够拥有幸福美满的一生。

如今,似乎,一切都在慢慢实现了。

他只需要将他过去的影子和那些伤心的往事,彻底从梁鹂的世界中消除,他便能离开了。

如若不是在幽州,他应该也不会想到去西北的事情。

当年的事情,太过复杂。唯有他亲身去了西北,才能明白,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如今他已经不是储君,便能够去做那些事情了。

只是,一切先等到梁鹂大婚后吧。

殷予怀正在想着,突然肩膀被一只手轻轻拍了一下。

少女柔软的手调皮地戳了一下,随后整个人站立在他面前。

殷予怀眸中是淡淡的笑,平静地看向对面的梁鹂。

只看见帷幔被她小心掀起,轻声说:“之前两次,我们去寻方丈,方丈不是都不在吗?”说着,梁鹂小小地骄傲了一下:“不过,那是从前了,今日我们去,方丈一定在了。”

殷予怀手中的扇子收紧,假意配合了一番:“为什么呢?”

如若人有小尾巴,此时梁鹂的小尾巴,定是得意地一摇一摆的,她声音更轻了些:“因为啊...”

殷予怀认真看着梁鹂,白纱质地的帷幔,被夏日的风吹得小幅度地摇晃,那张恍若清水芙蓉的脸,若隐若现。

梁鹂轻声咳嗽了一声,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因为,我给桃灵寺又捐了一大笔香油钱!”

殷予怀被逗笑,他虽然早已猜到,但是看见梁鹂如此骄傲地说出来,他还是有些忍不住。一旁的颓玉,也满眼宠溺地看着梁鹂。

在这拥挤喧闹的人群之中,三个人谈论着事情,向着寺内走去。

夏日的光,很是灼热。

但伴随着浅浅的风,殷予怀望向身旁的人的那一刻,觉得,其实夏天,也很不错。

*

第三次来桃灵寺,殷予怀终于如愿见到了方丈。

只有他一人入了方丈的房间,梁鹂和颓玉将他送到后,便先离开了。

殷予怀推开门时,眼眸十分淡然。

他已无所求,来见方丈,也只是不想辜负梁鹂的一番好意。

殷予怀向着方丈看去,第一眼有些诧异,因为这位众人口中德高望重的方丈,其实和普通的和尚,看着也没有什么区别。

殷予怀浅浅行了个礼:“在下殷嗣。”

方丈盘坐在地上,也低头行了了礼:“施主若是不介意,同老衲一同在这蒲团之上吧。”

殷予怀寻了个蒲团,在方丈的对面坐下来。

方丈不言,殷予怀也不言。

殷予怀看着方丈拨着手中的佛珠,十分缓慢,却不停歇。

见他对佛珠有兴趣,方丈将佛珠递近了些:“施主可以看看。”

殷予怀接过佛珠,试图辨认是什么木头。但是对于这方面,他毕竟知道的不多,所以观摩了许久,也未看出来。

方丈像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思,笑道:“只是山间普通的木头,一点点滚圆成珠子的,伴了老衲十多年了。”

殷予怀双手将佛珠递还。

在这房间之中,他变得比从前更沉默寡言。

方丈继续拨着佛珠,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施主为何心处一片困苦之中?”

殷予怀犹豫片刻,才缓声回答:“在下不知晓。”他说的很真诚,但是方丈只是笑了笑:“施主,世间的事情,无非两种,乐抑或悲。困住你的事情,是乐,还是悲呢?”

殷予怀仔细想了一下,最后沉声道:“是乐。”

方丈垂上眸,念了一段经文。

他的声音有些哑,还有些自然的枯木之感,像是人缓缓老矣。

殷予怀随之闭上了眼,他其实没有什么东西,是需要再问的了。

在那昏睡的半年之中,他已经想清楚了一切。

最后他轻声向方丈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何会有桃树,名为‘错’?”

方丈手中的佛珠已经在缓缓地动着,闻言方丈缓缓闭上眼。

“人之所想,桃之所现。虽万物有灵,但能自我修剪的,唯有人。”

殷予怀若有所思,轻声应下。

“多谢方丈。”

*

另一边。

不在殷予怀跟前,梁鹂的眸中,几乎就没有颓玉这个人。

她行走在喧闹的人群之中,身上却传来一丝沉闷之感。

颓玉随着梁鹂身后,静静地看着她。

颓玉眼眸中的光,缓缓消失。

他再没了在迎春亭时的肆意,那些曾经喧嚣鼓舞被怂恿的一切,在梁鹂对他这长达半年的漠视中,开始变质。

颓玉觉得,他现在不讨厌殷予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