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殷予怀看着乖乖点头的梁鹂, 心中轻轻地松了口气。

那种奇怪的酸涩感又涌上心头,但是很快又被更多复杂的东西压了下去。殷予怀认真看着梁鹂,伸出了自己的衣袖。

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好走一些, 但是容易脚滑,只是让鹂鹂攥着他的衣袖, 应当...并不算太放肆。

梁鹂没有犹豫,手轻轻攥紧。

两人向着远处的山峦望了一眼, 随后相视一笑。

殷予怀看着梁鹂, 压下心中那些无处蔓延的遗憾。当感受着自己衣袖在被攥紧时, 他轻轻地弯了眸。

“小心些。”

梁鹂点点头, 两人向着山下而去。

但一切来的突兀,雨滴陡然打到殷予怀青白瘦削的手骨上时,两个人都怔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之间,天空突然变得暗沉起来, 从细小的雨滴到豆大的雨珠,磅礴大雨不过用了半刻。

原本从容下山的两人, 陡然变得狼狈了起来。

殷予怀很快感受到脚下的山路变得比从前更加泥泞,半只靴子已经快陷进去。

望着山下看不见的终点,殷予怀一把攥紧了梁鹂的手,他眼眸认真了起来:“握紧,我们现在去山上。”

梁鹂眼眸怔了一瞬。

雨下的很大,她的睫上沾了雨珠,抬眸那一刻, 细小的雨珠险些流进眼眸。

这一次,她握紧了他的手, 没有隔着衣袖。

她知道殷予怀说的对。

此时下山, 实在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山上也的确有一个山洞, 只是...梁鹂轻轻垂眸,那山洞这些年,早已经变得越来越浅,即便她们寻到了,彼时也只能容纳一人。

她知道这些殷予怀应该都不知道,但她没有丝毫同他说的念头。

她看着他焦急的神色,一瞬间有些恍惚。

殷予怀为何这么害怕呢?

他因为从前的约定来了幽州,按照下面那些人打探上来的消息,他是怀着必死的心,在继续着每一天。

要做的事情,他应当也都做了,即便在这山崖间殒命,于他而言,实在也没什么可惜。

难道,是因为她在吗?

梁鹂感受着自己的手被握紧,殷予怀拉着她向着上山的路去。

脚下的泥土已经开始湿软,其实向上向下,危险都是难料的。

顺着山间的风,她望向前方的殷予怀。

等到一处大树下,殷予怀停下来,转身望向她的那一刻。

她的心怔了怔。

那种无所适从的奇怪感又开始冒上心头,她迄今未寻到一个合适的解释。但是现实似乎不容许她想这么多,还不等她问出声,便看见殷予怀快速解着外面的衣衫。

直到那件外衫裹到了她身上的时候,她正在喘气的身子连同心都停止了一瞬。

就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殷予怀背过身去,蹲下背。

“上来。”

一瞬间,梁鹂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这重叠的山峦之间,在这狂风骤雨之时,她望着面前的青年单薄的身子。

虽然不是特意打听,但是她知晓他的身子。

或许,梁鹂手微微攥紧。

他身体是否单薄,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她下意识地摇头,甚至缓缓地向后退,在这一刻,不知为何,她心中是抗拒的。

但那一声“梁鹂,你听话”毫不犹豫地从殷予怀唇中说出来的那一刻,她怔住了。

...

再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在殷予怀的背上。

她的手在他的脖颈之间,距离近得,仿佛能够感受到他细长的脖颈中正在跃动的脉搏,“砰——”,“砰——”,“砰砰———”,一声又一声。

那些迄今为止她不愿承认的一切,在这一刻,恍然涌上心头。

从前的长亭,如今的山崖。

一切好像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一切,好像又都变了。

梁鹂怔了一瞬,从一旁的芭蕉叶上滑下来的雨珠滴落在她手上的那一刻,她缓缓地抬起眸。

她其实有些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指向那处山峦的那一刻,她便知晓今日会下雨。

步上半山腰的那一刻,她便知晓她们今日会被困在这山间。

如今的一步步,不是正如她所愿。

那她,在犹豫什么呢?

犹豫身上这件云白的衣衫,眼前眼前背着她的这个人?

梁鹂抬眸,缓缓向殷予怀望去。

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在殷予怀的背上,她只能看看看见殷予怀的半边脸。

她的身上盖着殷予怀的衣服,故而在这寒雨的冬日里,他只是着了单薄的一件衣。梁鹂的手不自觉地缓缓缩紧,最后触到了殷予怀的脖颈。

她环住他的脖颈,眼眸缓缓垂下。

他甚至避开了她腿间的伤口,即使她不曾说过一句,他也还是发现了。

殷予怀越是细心耐心至此,梁鹂越是疑惑。

为何他们之间,会突然间变了模样。

殷予怀真的会因为这样一张相似的脸,在不谋求任何东西的情况下,做到如此地步吗?

颓玉的事情便算了,对于殷予怀而言,只是几句吩咐的事情。

但是如今呢?

在这冬日的寒雨之中,在这无人的山峦之上,他将他的衣衫披在了她的身上,背起了她。

为了一张相似的脸,真的需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梁鹂浅浅地听着耳边霜寒的风,看着昏暗之间山峦疏忽的影。

那些曾经的一切,缓缓地碎裂。

像是要用碎裂的回忆,构出一面无缺的镜面。

让她借着镜,仔细看看面前的殷予怀。

梁鹂心中清楚,若是要论感动,她心中一分也无。

她没有办法,对一个她没有信任的人,再付诸任何别的情绪。

对她而言,他是这世间最美的玉。

她只是想像占有一件物品一般,将殷予怀占有和损坏。

她想看他痛苦的模样,再观摩他一寸一寸,脆弱而美丽的碎裂。

*

殷予怀自然不知晓梁鹂心中的一切。

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担忧和悔恨。

他一手护着背上的人,一手用力攥紧刚刚从山崖间折下来的树枝条。在这寒雨之中,他沉着眸,咬牙向着山上而去。

喉间的血腥味又开始蔓延的那一刻,殷予怀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

不动声色咽下喉中的血,他瘦削的身子恍若空中断线的鸢。

但偏偏这只染满雨和血的鸢,背上有它向往的一切。

故而,他不能坠落。

他撑起身子,狠着眸,不敢停下来一刻。又因为怕被梁鹂看出来端倪,他甚至不敢再多说话。

幸好...鹂鹂此时也很沉默。

这个念头涌上心间的时候,殷予怀眼眸昏了一刻。

他知道自己的身子已经要熬不住了,口中的血沫混着雨水缓缓从唇角留下。原本服下那药丸,便是让他在最后的半月,不会被鹂鹂看出异样。那药丸更像是,用表面的康健,透支着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