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白雪皑皑,枯树枝上堆满了积雪,若是有人从树下经过,只需一点微小的动静便能让那雪簌簌而下,凛冽的寒风迎面吹来,风硬如刀,刮在人脸上片刻便能留下一道伤口。

冗长的队伍似蚁般挪动向前,马蹄留下的蹄印迅速被风雪掩盖。

白茫茫的大地晃得人眼几近失明,叫人辨不清方向。

穿着的布甲士兵行走在雪地里,他们的鼻头泛乌,皮靴被雪水打湿,手脚几乎都失去了知觉,只能麻木的继续朝前走去。

队伍的最后,一辆木轮马车已经陷入了雪中,十几名士兵一起推车,竟然都没能把车推出去。

身着皮甲的将军站在车边,他的声音几乎被风声淹没,只能用粗嘠地声音喊道:“君上!必须弃车了!”

坐在车里的人裹着兽皮毯,即便如此,他在寒风中依旧被吹得浑身轻颤,他强忍着哆嗦,眉宇间尽是愤恨,无可奈何地说:“把我的马牵来。”

弃车上马,兽皮毯也不能裹了,陈侯甚至不敢吸气,一吸气,寒风灌进体内,五脏六腑都因此生痛。

将军策马在陈侯身侧,两人距离极近,这才能听清对方的声音。

“君上,我们的粮草……”

陈侯咬着牙:“叫儿郎们以雪充饥,如今方向未辨,粮草决不能轻易消耗。”

“赵公……骗我好惨!”

将军抿唇:“大夫当日就劝过君上,赵公狡猾,如此大方,必是陷阱。”

陈侯苦笑一声:“我怎能不知?可陈国弱小,这么多年,无论赵国郑国,只要伸手,我陈国无有不应,他们说我什么?说我甚效我父,父子俩都是胆怯懦弱之人,不堪为候。”

“他们哪里知道,不说赵国郑国,只说晋国,也有八万大军,我们呢?东拼西凑,也不过凑出五万人,其中多少军奴,老弱?”

陈侯咳了两声,将军连声说:“君上!君上保重身体!”

陈侯摆手:“还好,还好我走前立了太子,若我不能回去,夫人定能护住我儿。”

“说到底,是我贪心。”陈侯长叹了一声。

赵国攻打鲁国,以鲁国靠近陈国的三关为酬,让陈国与他两面夹击,瓜分鲁国。

陈侯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应下了。

但鲁国有能臣,有虎将。

鲁国公子敖,乃鲁公同胞兄弟,十三岁入军营,十五岁带兵打仗,打下了鲁国纠河以南的数十郡,这十郡原本是卫国土地,如今尽归鲁国。

鲁国因此国力大涨,只此十郡,便可征兵二十万。

鲁公即位前,鲁国兵力不足三十万,如今鲁国有六十万雄兵。

且鲁国几乎年年打仗,每年征兵,却依旧还有六十万!

太师对他说过,鲁公和其弟公子敖,此二人对鲁国缺一不可,公子敖手下精锐无数,偏偏鲁公从不疑心,君臣相宜,可成就一段绝世佳话。

若陈国有公子敖这样的将才……也不必龟缩一隅。

陈侯心中痛苦难当,再次叹道:“是我贪心……”

将军忙说:“君上也是为了陈国!若不设法图强,陈国即便不经战事,怕也要……亡。”

陈侯眼眶泛红,他轻轻摇头,再不说话。

陈国的老百姓已经受不住了,陈国的田地再好,也经不住各国朝他们伸手,送往各国的粮食哪里来?还不是从百姓的嘴边掏出来,明明是产量大国,自家的百姓却吃不饱肚子,他这个国君,当的窝囊。

“只盼我儿勿要效我。”陈侯看向前方的雪山。

他以为赵国攻打鲁国,赵国为主,他们只需在旁策应,若成,便能拿到三关,陈国国力大增,今后便不必看鲁国脸色。

不成,也不过白跑一趟。

为表诚意,他身为陈侯,亲身上阵。

哪里想到,赵国是以他陈国士兵为马前卒,他们被鲁国截杀,损失大半兵卒,又与大部队失散,只能逃往荒原。

结果现在被困在此处,不辨方向,粮草也被劫掠大半。

一国之君啊,恐怕要死在这荒无人烟的雪地之中,太子尚幼,即便有母族相帮……

陈侯不敢再深想下去。

队伍中不断有士卒倒下去,其他人从他身边走过,很快,这些倒下的人便被积雪掩埋,雪地上只留一个凸起的雪包。

天色渐晚,士卒们必须赶在全黑前找到可以挡风的巨石或山洞,否则就地扎营,夜里更冷,不知要死多少人。

“君上,喝点水吧。”将军拿出水囊,拿起的那一刻发现,即便他将水囊揣在怀里,依旧冻结成了冰。

陈侯看出了他的窘迫,苦笑道:“遍地是雪,何必喝水,吃雪就够了。”

“雪倒也是个好东西,能止渴,能果腹。”陈侯抬头望天,天边如火烧般泛着橘红。

“来年,我陈国百姓又能丰收了。”

将军:“君上勿要灰心!太子年幼,君上若不能回去,各国必定施压,再是丰收,粮食也进不了我陈国百姓的肚子,只有君上回去,方有转圜之机。”

“我等誓死护卫君上归国!”

将军再次大喊:“我等誓死护卫君上归国!”

随行的士兵们也跟着大喊:“我等誓死护卫君上!”

陈侯笑道:“看来我这个国君当的,也不算太失人心。”

夜幕降临,寒风比白日更加猛烈,陈侯以布遮面,露出来的皮肤依旧被刮得满是细伤,他甚至不敢朝后看一看,后面的一个个的雪包,埋葬的都是他陈国儿郎。

陈侯甚至觉得,自己死在这儿大约也是幸事,否则归国后,他如何跟那些失去丈夫儿子的国民们交代?

他们都是想在战场上杀敌,报效陈国的好儿郎。

但他们却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寒冷与饥饿中。

是他贪心,犯了错,却让他们填进了性命。

“君上,上山吧。”将军策马上山,他们手里没有干木,天若全黑,他们就无法再前进。

陈侯的身体在马背上轻晃,将军大惊失色:“君上!”

陈侯用尽全力才稳住身形:“无事,上山。”

最后一丝天光消散之时,他们依旧没有找到用以容身的山洞,在猎猎寒风中,士卒们已经失去了求生的意志,他们只想就地坐下休息,骑兵们尚好,步兵已然损失大半。

没人觉得他们能活着归国。

能感受到的只有绝望和疲惫。

“再往上走走吧。”陈侯对将军说,“或许山顶能找到山洞。”

他们还是要找个能挡风的地方生火,捡不到干木,也总能凑出点可烧的东西。

士卒们只能听令,再往山上走,就着微弱的月光,陆续又有人倒下,甚至有骑兵从马背上掉下去,没人因此停下脚步,他们只能对同袍的死视而不见。

上山的路格外崎岖,陈侯不知道他们究竟走了多久,只知道人越来越少,而风更加凛冽寒冷,若不是有将军看顾着,陈侯恐怕也已经掉下马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