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恰逢晚秋时节少见的阴雨天。

大理寺牢狱中墙顶近乎成年男子拳头大的透气口,几乎无光可透。

双眼早就适应昏暗的郑氏家主,岔开双腿坐在角落,无意识的揪手中被捋得如同炸毛的干草。

他面前是用干草摆放出的‘正’字。

只差最后一笔,就能拼凑出十二个。

再次感受到带着泥土味道的潮气时,郑氏家主猛地用力,彻底将饱受折磨的干草揪散。

这次他没再犹豫,拿起另一根完好的干草撕扯下适合的长短,立刻放在正字的缺口。

然而仅仅呼吸两次,他就再次伸手,拿起刚刚放下的干草,继续无意识的折磨。

也许是被关得太久,郑氏家主对时间的判断越来越迟钝。

他已经忘记上次见到阳光是什么,也无法判断阴雨天持续多久。

原本可以通过夜里点灯判断时间,因为大理寺每日都会趁着深夜审问他们。以至于夜里点灯,已经成为令大部分人发自内心恐惧的事。

毕竟是肉体凡胎,怎么可能对常人难以忍受的刑罚无动于衷?

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夜里点灯也变得不规律起来。

郑氏家主不愿意回忆夜里点灯发生的事,继续沉思,黑暗已经持续多久。

半个时辰?

两个时辰?

还是已经过去整日或两日以上?

他不知道!

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令郑氏家主忽然生出难以控制的惶恐和暴躁,他突然大吼一声,狠狠扑散从入狱首日就开始积累的‘正’字。

郑氏家主所在的牢房中,除了他之外,还有十二个人。只有五个人朝着他的方向看了眼,随即收回视线,盯着虚无处发呆。余下的七个人,自始至终都没理会突然发疯的郑氏家主。

因为郑氏家主不是第一个发疯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发疯的人。

正濒临发疯的人不想被郑氏家主影响,已经疯了的人懒得理会郑氏家主。

英国公闭上眼睛,耳边既有从远到近越来越响亮的哭声,也有郑氏家主疯狂摔打干草的闷响。

今日是他们被关在大理寺牢狱的第六十或六十一、六十二,因为无法肯定确切的日期,英国公的眉宇间也浮现烦躁。

“是不是虞珩那边出现了问题?”分不清是有气无力还是故意压低的声音在英国公耳边响起。

英国公抬起眼皮看向苍老的连眼睛都睁不开的崔太师,艰难的忍住几乎冲破胸膛的焦躁,坚定的摇头,“不会有问题。”

没等崔太师再次开口,英国公已经再次闭上眼睛。

如果不是怕刺激到崔太师的情绪,他还想捂住耳朵。

别说。

他不想听。

郑氏家主的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

可惜他冷静下来,不代表被他的情绪带动,陷入恐慌的人也能随之冷静。

大理寺牢狱正中央的位置关押的是各家家主和四品以上的朝臣,左右是女眷和嫡系。距离他们越远的人,在世家中的地位越低,情绪也越容易崩溃。

没过多久,就有提着红灯笼的羽林卫挥着鞭子进门,狠狠的甩向仍旧不肯安静的人。

康氏家主和陈氏家主默默移动位置,目光幽幽的盯着挥舞鞭子的羽林卫。

只是震慑,没想将不听话的人抽得皮开肉绽。

看样子,负责审问他们的人还没变,长平帝对他们的态度也没变。

两人眼底的呆滞逐渐转化为浓重的戾气。

已经过去整整俩个月的时间,为什么还关着他们?

难道长平帝的纯孝仅仅是装装样子?

竟然拖着时间,任由焱光帝在民间的名声越来越臭。

随着牢狱中的灯笼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杂乱。

“点灯!他们又点灯!”

有人惶恐。

“我不想被提审,为什么要惊动他们,是谁先出的声?先提审他!”

有人愤怒。

“是、是家主的牢狱中最先有动静。”

有人心虚。

“明明都是先帝的错,为什么要与我们过不去?为什么!”

有人偏执。

……

众生百态,尽数显现。

再次感受到惶恐中夹杂着愤怒的目光,英国公不得不睁开眼睛。

如果再不说点什么,也许会再也没有机会开口。

然而看到衣襟破烂勉强只能蔽体、头发散乱甚至有爬虫显现的熟悉面孔,英国公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无需铜镜,他就知道自己模样与这些人没有太大的差别。

这让他下意识的捂住胸口。

想吐。

不行,吐出来只会更恶心。

英国公稍显急迫的垂下眼帘,选择不去看难以接受的东西,正如他刻意避免去想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音信的虞珩。

“我们没有退路。”

最终只有六个低不可闻的字在不存在的风中消散。

仇大苦深的盯着英国公的人纷纷移开视线。

如果英国公用他们早就翻来覆去想过无数次的理由敷衍他们,他们就有借口将心底积累许久的情绪,发泄在英国公身上。

可惜英国公没有。

他只是将残酷的现实说给他们听。

这场豪赌,非胜即败,他们没有退路。

即使再惶恐,也要硬着头皮往前走,否则只能坠落深渊。

这次审讯出乎众人预料,没有持续太久。

倒霉的虞氏家主和康氏家主刚走出牢狱,又出现在门口。

他们大步走向关押他们已久的地方,越来越难以控制的情绪令他们的表情看上去颇为狰狞,“金吾卫来了,要宣读陛下的旨意!”

如同沸水落入滚油,刚安静不久的牢狱立刻陷入触底反弹的喧闹,然后又在呼吸之间恢复寂静。

宣旨的人是莫岣。

虽然他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甚至有些憔悴,但世家的人看到他之后,悬在喉咙处的心都瞬间落地。

莫岣!

当之无愧的先帝心腹。

如果长平帝宁愿先帝背负弑父夺位、通敌卖国的名声,也要处置他们。少不得也要处置其他同党,最先倒霉的人肯定是莫岣。

莫岣不知道长平帝为什么让他亲自来大理寺牢狱通传圣旨,也没心思在意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

直到展开圣旨之前,他都在想,今晚应该用安神药,还是用醒神药。

自从长平帝扛不住民间的朝臣的压力,决定顺应民意,莫岣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考虑这个问题。

用安神药,夜里睡得沉些,免得先帝不好入梦。

用醒神药……莫岣拒绝去深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作为从来不需要做抉择的人,莫岣迄今为止都没能做出选择,也没在睡前用过任何药。

这个问题,仍旧困扰着他。

好在鲜少有人敢在视线停留在莫岣脸上超过三个呼吸的时间,即使不少人正暗搓搓的等着看他的笑话,也不敢做出头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