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嘉佑二十一年, 八月十四,离四方岛海寇攻城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这日一入夜,数十艘挂着乌色悬日旗帜的海舰慌忙调转船头, 往四方岛逃去。

“追!”

梁霄一声令下, 领着大胤的船舰紧追其后。

顾长晋并未跟去, 待得那数十艘精铁打造的战舰消失在视野里,提脚信步回了营帐。

营帐里,潘学谅正在研究收缴来的一批火器。

见他归来, 忙放下手里的火铳,恭敬地唤一声:“顾大人。”

顾长晋微微颔首,道:“枫娘子此趟与梁将军同去四方岛,会再立一功。等回到上京, 我会向皇上为她请功。”

潘学谅恭敬应了声, 挣扎几息,到底还是问出了心中的话。

“那日分明是大人与阿娘一同秘密潜入四方岛埋下了炸药,待得那些海寇仓皇回到四方岛,只要将炸药一引爆, 便是不能将所有海寇剿灭, 至少也能彻底毁了四方岛。大胤与海寇这一役,可谓是大获全胜。”

四方岛这些海寇一贯是大胤海域的一处毒瘤, 大胤建朝至今,也曾派海舰前往四方岛剿寇,却次次皆是铩羽而归。

然而这一次, 潘学谅知晓, 这颗毒瘤即便不能彻底拔除, 至少也会元气大伤, 江南这片海域以及沿海诸县将会平静许多年。

这是天大的功劳。

今日前往四方岛的将领都将加官进爵, 偏偏,顾大人没去。

明明这是顾大人想出来的策略,是他招安了阿娘,说服阿娘带他去四方岛,也是他带领上千名兵丁潜入四方岛,埋好炸药,留了个给四方岛致命一击的后手。

可眼下,却都成了听从梁将军之令。

虽有功,却不是大功。

潘学谅为他不值。

“这本是大人的功劳,”年轻的贡士一脸执拗,“大人今夜本该登上那艘海舰,随梁将军一同去四方岛!”

顾长晋挑眉看着潘学谅,良久,他道:“一场战役能取胜,从来就不是一人之功。不说别的,便说那日随我一同登岛埋炸药的兵丁。他们皆出自守备都司,是梁将军花了数年的时间操练出来的兵。四方岛方圆辽阔,若无他们,仅凭我一人,怎可能一夜间便埋下所有的炸药。”

“再者,若无梁将军这么多年来呕心沥血与四方岛斗智斗勇,此役怎可能只用一个月的时间便能大获全胜?守护扬州的,从来都是这些常年累月驻扎在此地的人。最重要的是——”

顾长晋一顿,缓缓道:“若廖总督不再是江浙总督,潘贡士觉得何人能胜任总督之位?”

“那自然是梁将军。”潘学谅脱口而出。

“对潘贡士以及无数江浙百姓来说,梁将军是最佳人选。但对于上京的那些人来说,梁将军却不是最佳的人选。梁将军这些年打过的胜仗不少,为何始终坐不上总督之位?”

潘学谅皱眉思考,半晌,忽然道:“因为梁将军从来不依附任何人。”

这话一出,他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忽然便明白了,为何顾大人与柳公公要将最大的功给梁将军。

这是为了将他推上江浙总督的位置,为了堵住朝廷上所有的反对之声。

他方才所思所想的皆是一人之功,眼前之功。

顾大人与柳公公想到却是整个江浙的大局,不,该说是整个大胤的大局。

潘学谅难掩心潮迭起,弯腰郑重冲顾长晋作了一揖,道:“谅,受教了。”

翌日一早,卯时二刻,一道响彻云霄的巨响从四方岛传来。

火光冲天,照亮了黎明前那片至暗的天幕。

傍晚,梁霄率领上万兵丁登上四方岛,花了数日的时间,扫荡了四方岛。

那声巨响从四方岛传来时,廖绕从昏睡中醒来,恍惚半瞬才琢磨明白方才那动静是四方岛被炸了。

他艰难地睁开眼,对一边的柳元道:“柳公公为何不去分一杯羹?”

“咱家怕错过廖总督的遗言。”

柳元拨了拨灯芯,令营帐内的光更亮了些,漫不经心地回道。

廖绕想笑,却笑不出声了,虚弱的声音在胸膛微微一震,很快便又沉寂下去。

“不愧是老尚书一手教出来的人,你,七信,范锦书。还有谁?顾长晋、潘学谅?啊,还有如今坐在金銮殿的那位。”廖绕声音悠远道:“你们逼着皇上对戚家、对戚皇后动手,就不怕日后被皇上厌弃?”

柳元展眉一笑,“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皇上若要怪罪,咱家认了。”

廖绕掀眸看着他,良久,轻叹一声:“我不会认罪。”

认了罪,那些追随他的人,还有他的家族,都会受他所累。

死在战场是他最好的归宿。

乌日明往他腹部的这一击,是他自己故意不避开的。

柳元也没指望廖绕会认罪,出了营帐,便让人去请顾长晋。一个时辰后,一辆马车从大营慢慢地往内城行去。

四方岛那声势浩大的爆炸声,容舒自也听见了。

这一声巨响令城内无数百姓从睡梦中惊醒,诚惶诚恐地跑出屋子,望着远处那片火光怔了许久。

“出了何事?这巨响,莫不是海寇上岸了?”

“不,不对,那火光分明是在四方岛的方向,是四方岛出事了罢!”

“难道是梁将军正在围剿四方岛?先前路捕头说了,四方岛的海寇快支撑不住了!”

……

百姓们提心吊胆了一整个白日,直到傍晚时分,一人骑着枣红骏马进城,带来四方岛被炸的消息,百姓们提着的心总算稳稳落下。

一时欢声鼓舞,将锣鼓“哐啷啷”地敲响,那阵仗险些要将天上那将将冒出头的月亮震落。

容舒刚从城隍庙过来,隔得老远就瞧见顾长晋策马立于城门处,正在与百姓们说话。

月色下那张轮廓深邃的脸被一身银丝软甲衬得愈发冷峻,也愈发俊美。

百姓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他,也不知那人说了甚,老百姓们忽又敲响了手里的铜锣,铺天盖地的“哐哐”声不绝于耳,吵得耳朵都要生疼。

好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家一面儿敲锣一面儿喜极而泣。

落烟从前头信步走来,在容舒耳边道:“顾大人正在与大家说,四方岛的海寇昨夜已撤退,梁将军指挥着战舰追敌,还炸了四方岛。从今日开始,扬州正式解封!”

此次海寇袭城来势汹汹,中元夜那夜的炮火声闹得人心惶惶,内城外城的商铺俱都关了门面,不少富户还带着家丁护卫拖家带口地往旁的州府躲去。

这整整一个月,城内百姓无一日能安眠。

眼下海寇退回四方岛,扬州解封,百姓们如何能不欣喜若狂?

容舒心潮也澎湃着呢。

前世一直到十月,扬州都还在苦苦支撑着,便是后来打了胜仗,也只是惨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