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遗物

任尘白在天台抽了两支烟。

就那么把手机留下,是因为任尘白很了解这个被骆家宠坏了的女孩子。

骆橙不可能有这个胆量承认的。

……承认了,说明什么呢?

说明骆橙在离开的时候,明知道骆枳的状况不对,却没有联系医生护士,没有告诉任何人。

说明骆家乖巧懂事的掌上明珠,原来真的能做出这种叫人齿冷的事,所有人都得重新认识她,知道她原来还有这样一面。

说明马上要出道去做大明星的骆小姐,原来还有这种足以致命的、一旦爆出来就能毁了她整个人的黑料。

而骆家人那种大概是遗传、又或者是家教使然的自私冷血的天性,在这种时候当然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骆橙的天平上,从没有哪怕最不起眼的半分位置属于骆枳。

听到任尘白问起这件事,骆橙会怕得要命,会又忐忑又惶恐,会有数不清的顾虑。

害怕见不得人的心思泄露,害怕被人指指点点,害怕自己的形象彻底毁于一旦……

她唯独不会想到,时间拖得更久,会不会让骆枳身体状况恶化,会不会让骆枳有危险。

如果任尘白真像电话里说的,相信了她,再晚点回来。

骆枳会不会死。

……

这实在太可笑了。

任尘白从天台回到病房,手机依然安静躺在骆枳枕边。

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任何一条消息。

倒是来查房的值班医生有些疑惑地提了一句,说是两分钟前有个隐藏号码的电话打进导诊台,匆匆问了一句1503号病房的情况,什么也没说清楚就又挂断了。

任尘白看了一眼骆枳的病房号码。

他忽然生出了点兴致,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要是现在才来检查,人还有救吗?”

值班医生刚结束检查,愣了下,有点迟疑地看了一眼骆枳。

他不清楚任先生怎么会忽然问这个,艰难斟酌措辞:“那就难说……”

任尘白替他说:“八成是来不及了。”

值班医生从没这么直白过,噎了好半天,还是只能如实承认:“是。”

任尘白点了点头,满意地收起手机。

医生离开后,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如常运转的嘀嘀作响。

骆枳静躺在病床上。

他像是从任尘白出门之后就没再动过,又或者在任尘白和骆橙打电话那时起,他就已经这样一动不动地安静躺着。

任尘白也不急于开口。他低头在手机上操作,把刚才录音保存成下来,修改文件名“387”,再保存进一个专门的文件夹里。

文件夹里保存着的三百多个素材,都是约好提供给龚寒柔导演的资料。

骆橙了解得不够全面,这档纪录片之所以未播先火,是因为它不只复现那些被拐卖的受害者在那期间的遭遇。

对于愿意直面镜头的受害者,制作方会深入到每个细节,继续追踪他们被解救之后的生活,挖掘那些被掩埋的真相。

纪录片筹拍的时间非常早,灵感的源头,是任尘白的母亲曾经给龚导演讲过的一个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个叫“小火苗”的男孩,在走失三年后回来,发现家里已经不再有他的位置。

《火苗》原本该是纪录片的第一个单元。因为任母意外过世,龚导演始终走不出友人早逝带来的黯然,这才一直被搁置到了现在。

现在骆橙竟然想要争取《火苗》里场景复现部分的角色。

任尘白想想都觉得非常有趣。

如果这一单元真被完整拍出来,对骆家来说,就不仅仅是丢脸这么简单的事了。

骆家主会是什么反应?

大概会活剐了骆枳吧。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面对愧疚的能力的,总有人要用抵触、用漠视、用自欺欺人,甚至是用憎恨来扭曲它。

谁受得了去面对那些刺得人鲜血淋漓的真相呢?

……就像骆枳明明害死了他的母亲,也从来都表现得像个没事人,甚至还敢做点心送给他一样。

任尘白放下手机,视线落在骆枳身上。

在他尚未来得及敛起眼底的冰冷时,骆枳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睁开眼睛。

因为实在没有力气,翦密的眼睫轻微翕动了两次,才终于缓缓张开。

那双眼睛里像是蒙着一层雾,瞳孔有些散,没有落点,水洗似的干净的纯黑。

任尘白眉头不自知地蹙了蹙。

骆枳辨认了一会儿,才轻声开口:“尘白哥?”

他很久没说话,下呼吸管的时候可能伤了嗓子,开口时有些沙哑。

让人想起被熬煮过久的海水,不再有原本的透彻清亮,在那些氤氲的水汽腾腾散去后,只剩下咸涩粗砺的暗淡结晶。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我。”骆枳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我做了什么特别过分的事吗?”

任尘白讽刺地笑起来。

他笑的声音很低,也很冷:“你问我?骆枳,你来问我?”

骆枳倒是不太意外这个答案。

几人走后,他一个人在病房里,看着视野一点点暗下去。

心跳声逐渐吞没一切,最后又连那些急促而毫无规律的心跳声也弱下去,一切归于寂静的时候,时间的体验会被拉得无限长。

在仿佛无限漫长的那几秒里,骆枳就在思考两件事。

第一个问题,是小橙对他到底还有些什么感情。

第二个问题,就是任尘白到底为什么恨他。

任尘白帮他解答了第一个问题,非常清楚详尽,目的或许是让他被真相打击得难过、绝望或是痛不欲生。

骆枳不得不承认,在任尘白放下手机离开病房的那段时间里,那个始终没有任何动静的手机,的确像是一柄冷冰冰的铁锤。

一下接一下不紧不慢砸着他的骨头,砸完了再换成透着寒气的冰锥,戳进骨髓里。

不疼,也或许是他已经不太能想得起“疼”这种感觉。

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痹的透骨森冷,冷到极点,森森白霜都能割得人皮开肉绽。

……至于第二个问题,在他视线彻底暗寂下去的那个瞬间,幻觉里的任尘白就是这么回答的。

能猜得这么准,大概是因为骆枳实在太了解任尘白了。

他跟着任尘白长大,用那段难得的温馨经历中的相当大一部分时间来看着任尘白,他用有关任家的记忆来给自己一点一点建造起坚固的盔甲。

骆家又不是第一天不要他。

骆枳因为这件事揍过简怀逸,因为这件事顶撞过大哥、父亲甚至骆夫人,但他从没因为这件事有多害怕绝望。

因为他一直都很有底气。

他一直都知道,就算骆家不要他也没关系。

因为他也有——

“对了。”任尘白忽然出声,“我们之前来的时候,你在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