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爱别离。

大瘴弥漫。

八苦之瘴是魔城最坚固的囚牢。

纯白色的瘴气涌来, 在一瞬间吞噬了南宫尘。

瘴气蔓延上他的衣袍,他没有抵抗,是因为对战耄耋后没有了力气, 也是因为与弥烟罗的约定。

弥烟罗不会放他走,他唯一的要求是,放桃桃离开。

桃桃站在瘴气之外, 在瘴气将他染血的白袍完全笼住时, 她低声呢喃:“太糟糕了。”

他因她进入魍魉鬼域, 她却无法将他救离这里。

无论怎么想,她都无法安慰自己,这不是一件糟糕的事。

“你可以离开。”弥烟罗空灵的声音回荡在魔窟的四壁,听上去冰冷无情。

桃桃没有离开, 她撕下衣袖, 弯腰缠住自己受伤的脚踝, 转身走向弥散的瘴气。

弥烟罗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八苦之瘴, 凝结着痛苦与噩梦的瘴气,凡人进入会被困死瘴内, 终其一生无法脱离, 我虽允诺南宫尘放你离开,但你执意寻死, 我不会救。”

桃桃像是完全没有听见弥烟罗的话, 她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走入了瘴气中。

弥烟罗静静看着。

对别人而言, 瘴气深重, 目不能视, 它却能清晰地看见里面发生的一切。

常人进入瘴中, 会被过往的痛苦包围、裹缠得无法动弹, 可是少女,她步履轻盈,径直走入了瘴气深处。

弥烟罗眼中浮起一抹诧异。

八苦之瘴是同它一起从蛮荒狱邪气、怨气与尸气中诞生的瘴气。

就连带有神明之力的天命之人都无法抵御,这少女竟然不受影响?

弥烟罗很清楚,只有凭自己的力量挣脱过它的人才可以在瘴气中行走自如。

自它与八苦之瘴诞生后,它用瘴气囚禁过很多人,至今还有灵师在瘴气的痛苦中生不如死。

它并不记得,自己曾囚禁过一个叫桃桃的少女。

它更不记得,曾有人从瘴气中挣脱过。

瘴气一望无际,两侧悬浮着无数洁白的茧子,茧子里要么困着人,要么困着邪祟。

桃桃可以看见,被困在茧中的邪祟与人类正在经历的画面。

——八苦之瘴,会让被困于其中的人反复经历曾经的痛苦。

虽是幻境,却有触觉,有痛感,几乎和真实无异。

她一路穿行,瘴气几次三番想要包裹她,却都在触碰她身体那一瞬间退了回来。

它无法阻挡她的脚步。

一路畅通无阻,桃桃走到瘴气尽头,看见一只白色的小茧。

——幻茧。

八苦之瘴的力量来源,只要捏破幻茧,八苦之瘴就可以消散褪去。

桃桃正要动手,忽地停住了。

在身旁不远处,悬浮着一只巨大的茧子。

南宫尘陷入其中,双眸紧闭,如同陷入一场无边的梦魇。

在幻境中,他的身体再次变小,回到了那没有力量的孩童时代。

刀凿斧劈,油煎火烧,疼痛如海潮,一波又一波朝他袭来。

对于疼痛,他已经麻木,但对于那没有尽头的生而复死,死而复生,却很难漠然以待。

湖底长满水草,湖水阴湿滑腻,从箱子边角的缝隙涌入。

水草的腥味盖住了他的口鼻,浑浊的液体几乎让他目不能视。

——他被抛到了冰冷的水底,困住他的囚牢坚硬,他出不去。

瘦小的身体漂浮在狭小的箱里,他闭上了眼睛。

寂静的水底时间流逝极为缓慢,第不知多少次溺毙复生之后,他听到茫茫水底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那声音清澈,如同寒夜里清洒于枝头月光,在无尽黑夜里破开了一丝光亮。

“南宫。”

他睁开眼,即使厚重的木板挡住了大半的视野,他依稀可以透过缝隙看到少女清隽的面孔。

她悬浮在水中,招摇的水草如一只只柔腻的枯爪缠绕着她的身体,她敲击箱子厚重的木壁:“出来,我在等你。”

捏碎幻茧,这一切都会结束,但桃桃没有那样做。

——这是痛苦,也是心魔。

固然可以将少年带离这无限接近于真实的幻觉,但那痛苦回忆凝结的心魔也会伴随他而永生。

——只有由内而外将它打碎,才能摒弃那恐怖的梦魇。

南宫尘孩童的身体蜷缩在深沉的箱底,他没有动作,只是以唇形示意:“走。”

明明已经叫她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甚至还要孤身进入这深渊里来?

少女眼眸清亮,她拽住一根柔韧的水草,将自己手腕绑在箱侧的锁环上。

少女总是不听话,也总是做一些叫人难以理解的事。

她的眼神却坚定明亮,如一弯月亮:“你不出来,我就留下陪你。”

透过木箱的缝隙,南宫尘看见,她于阴暗的深水中闭上了眼眸。

鬼魂虽不会被溺毙,但她如一株微弱的萍草,任由冰冷的水珠裹住了她的身体。

她满头柔软的青丝与水草交织在一起,混在淤泥之中。

她不该来这里,也不该放任自己浸入肮脏的淤泥。

南宫尘抬起孩童稚嫩的手,以指骨轻扣箱壁。

水涌入他的口鼻,他无力挣扎,溺死在了水里。

下一次醒来时,少女仍漂浮在水中,他改为用拳头击打箱壁。

又一次溺死醒来,他换作用腿撞击。

这荒芜的水底,万籁俱寂。

不知在生与死之间徘徊了多少回后,那还未被湖水泡软坚实的箱子终于被他豁开一道破口。

他瘦小的身体从箱子里钻出,解开了少女手腕上缠绕的水草。

孩童变为一个清俊的少年,抱着她游上了水面。

少年浑身衣袍被冷水浸湿,乌发狼狈地贴在苍白的脸侧,他跪立在岸边,触摸少女的脸。

“你做到了。”桃桃睁开眼,朝他没心没肺地笑。

可少年的脸上并没有喜色,他黑白分明的眼珠凝视着她:“为什么回来?”

桃桃听到他冷冰冰话,忍不住心头火起露出了恶劣的一面:“回来就回来,要你管?”

她瞥着少年,从他湿漉漉的脸颊,到他被水泡湿后清瘦的身形。

再到他落在她脸侧的那双手上,又挪回那一双燃着一簇幽色火焰的眼眸。

潮湿的水珠坠在他漆黑色眼睫,滴滴答答滚落在他脸侧,勾出一抹脆弱的气味。

“怎么,还想打我?”

桃桃总觉得这眼神汹汹,下一秒他就要打上来了。

他凑近,桃桃那感觉更逼真了,她连忙道:“小东西,我帮你破了心魔,你不能恩将……”

轻柔、沾染着水汽的一吻落在她的眉心。

继而向下游移,轻擦过她柔软的眼皮、睫毛、鼻梁,蹭在了鼻尖。

桃桃怔住。

那吻中温柔的情愫她能一丝不漏感受到,眼前人仿佛也不再是从前那漠然清冷的少年。

深沉的湖水没有溺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