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生、与死,原本就是定数。

桃桃离开澡堂,夏末的风还有暖意,不一会就吹干了她的头发。

口袋里没有一分钱,肚子也空,她像个游魂一样,漫无目的走在申城四通八达的街道上。

走着走着,桃桃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正前方不远处是个大院,大门口两边贴着白联,进出的人都身穿黑白,门外排着不长不短的队伍,来客在门口的箱子里塞了钱后就进到院里,饭香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桃桃片刻都不带犹豫的,直接走到队伍的最后。

她前面站着一个男人,他在门口的桌子前登记了名字,又从钱夹里掏出一千块钱塞到箱里,然后进门。

轮到桃桃,负责登记的人看了她一眼。

桃桃连忙朝前跑追上男人,拍了拍他肩膀,开心地喊:“嗨,三叔——”

登记的人听了,没再管她。

男人回头,疑惑地看着她,桃桃一脸漠然:“哦,认错人了。”

院子中间放了张遗像,有人在遗像面前鞠躬,旁边摆了很多席,很显然是在办丧事宴请亲友。

桃桃找了张角落里的桌子坐下,没到饭点菜还没上全,她舀了米饭就直接开吃。

“这谁啊?”

“不认识,可能是孩子的同学吧。”

“怎么像没吃过饭似的,这还没开席呢……”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面生的女孩从哪里冒出来的,但谁也没好意思上去问。

桃桃毫不感到脸红,一口气吃了三碗米饭,吃完还去汤桶打排骨汤喝。

一番风卷残云后,她吃饱了,就着暖洋洋的太阳靠着椅子午睡,身边座位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少年五官破碎,血肉模糊,身上缭绕着黑气,他推了推桃桃:“喂!你胆子可真大,连做白事的白食都敢吃。死者为大,你不尊敬死人,不怕鬼魂报复你吗?”

桃桃被推醒,冷漠地看着他,少年一脸震惊:“我竟然能碰到你?你也死了?不对,明明有影子,你是活人!”

桃桃翻了个方向继续睡,少年却像发现了新奇玩意一样不停碰她:“醒醒!”

桃桃被他吵得很烦,手摸到后背做出拔剑的姿势:“找死吗?”

少年畏惧地看了眼她的桃木剑,小声问:“你到底是谁?我已经跳楼三天了,一直没人陪我说话,除了给我做法事的和尚,你是第一个能看见我的人,而且我能触碰到你,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脸摔烂了,四肢扭动怪异,显然是刚在殡仪馆被缝上的,还不能很好地操控它。

桃桃睡不成了,揉着眼睛:“这里那么多人,为什么只跟我搭话?”

“因为你的味道很特别。”少年鬼指着四周,“那些人、建筑、植物,还有桌上的饭菜,要么没有味道,要么有一股难闻的塑胶味,我一靠近就想吐,昨天见的和尚身上倒是有一股香味,不过很淡,至于你……”

他舔了舔嘴唇。

“……甜的像糖浆,让人想一口吃掉。”

“哦?”桃桃卸下桃木剑,插在两把椅子中间。

少年连忙后退:“我就说说,又不是真的吃你,你死了谁陪我说话啊?你跟和尚一样,身上味道都很好闻,可他听不见我说话,我也碰不到他,没劲。”

“喂,和我说话吧,和尚说,等身上怨气消散后,我就要去阴间了。”

午后阳光刺眼,桃桃用不知谁放在桌上的草帽挡住脸:“为什么跳楼?”

少年瞥向远处一对面容憔悴的中年夫妇:“逃课,我爸给了我一耳光,我一生气就从学校走廊跳下来了。”

“哦。”桃桃问,“后悔吗?”

少年恶狠狠地说:“一点也不,我就是要报复他们,看他们后悔我就开心。我活着的时候不准我打游戏超过一个小时,不准我每天打篮球,不准我晚上和朋友出去玩,天天上补习班学各种才艺,连玩的时间都没有。”

“我爸听到老师说我翘课就当着同学的面打了我,可我只是跑去天台上睡了个觉,前天晚上作业写到凌晨,又练了半个小时的书法,真的很困。现在好了,我死了,爱睡多久睡多久,没人能管我。”

桃桃:“第一次当父母,总会有考虑不周的地方。”

少年鬼:“他们根本就不爱我,只是为了让我多学才艺,好在朋友面前有面子。”

“我认识一个男孩,他比你还小,从小就在家族的期望里长大,除了要学习文化课程、才艺,还要学高尔夫、马术、滑雪、礼仪,所有你能想到的领域他都要涉猎,每天最多只能睡五个小时。他觉得活着索然无味,没有自由,加上他怨恨他的父亲,曾经和你一样,也想用离家出走和死亡来报复亲人。”

少年鬼问:“他死了吗?”

“没有。”

“是因为不敢?”

“因为后来他发现,活着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别的任何人,死也一样,因为报复别人这样的理由而把自己架在枉死狱的业火上炙烤,是一件很蠢、且很不划算的事。”

少年鬼后背一凉:“等我到了地狱,也会受这样的折磨吗?”

桃桃没有回答,少年鬼于是换了个话题:“说说你吧。”

“有什么可说的?”

“随便,什么都行。”

“我是孤儿,还在襁褓的时候就被老头子捡回清风观了。所有人都说老头子贪财、好色、又怂又精明,他确实毛病很多,饭做得难吃,衣服洗不干净,养的鹅还成天来我房间乱拉乱叫。”桃桃沉默片刻,“可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小时候我得了一种怪病,只要入夜就会哭,是老头子一直照顾我,因为我的病他头发白了很多。七岁时,有人替我治好了病,但作为代价,所有人都告诉我,我活不过十八岁了。”

“好惨。”少年鬼唏嘘,“那个人是在害你吧?”

“不,我很感激他。”桃桃说,“能无病无灾活上十年,对我来说是件很奢侈的事。”

“你还有多久十八岁?”

桃桃静了很久,轻声说:“上个月过完了生日。”

“那你不是……”

“嗯。”桃桃摘下草帽,正午的日头斜洒下来,刺得她眼睛泛疼,“我还活着,可师父死了,那个治好我病的人生死不明。我常常想,也许是他们为我挡了一劫,所以我现在还能坐在这看见这么灿烂的太阳。”

“你一定很难过。”少年体贴地问,“需要纸巾吗?”

“不了,你现在拿纸巾过来,别人看见会吓死。我的泪腺已经坏掉了,不会哭,也没什么可哭的。”桃桃闭上眼,感受着那擦过耳侧的微风,“生、与死,原本就是定数,死者已矣,生者如斯,在这个世界分开的人,早晚会在另一个世界重逢。”